温州老板的跑路传统
温州人向有“冒险”、“抱团”传统,原本就一无所有,便不害怕失去更多,天然有一股决然气概,再加上头脑灵光、吃苦耐劳、团结互助,造就了温州民营经济的崛起。然而三十年后,温州亦非当日之温州,温州人的这两项优良传统,却开始悄然变味,伏笔着危机。
大约在2001年前后,“温州购房团”一夜间名声鹊起,诸如“太太看房团”,“媒体看房团”纷至沓来,温州人就连买房也喜欢“抱团”,胃口之大,以至于将整个楼盘,乃至社区买下。
与此相对,则是温州实体经济的每况愈下。此后经年,不时有企业主卖掉工厂,转身楼市。究其原因,从打火机、纽扣、开关等小商品起家,实业之艰辛已尽人皆知,且不足以承载新富阶层日益膨胀的财富渴求,而信奉“钱生钱”的温州人并不喜欢炒股,买国债,只是觉得“房子实在”。现金纷纷流入房市,在推高房价的同时,留下弱不禁风的实体经济和意兴阑珊的实业之心。
此后,2004年和2009年,温州相继爆发两轮房产投资热潮。房产投资热点从上海、北京转移到东南亚、中东和海南。一个温州老板在越南芒街建成中国轻工城,温州同乡买走所有商铺;柬埔寨,十个温州人中至少有六个从事地产投资;2004年,叫价960万的迪拜“耶稣岛”别墅,温州人是最大的主顾。2009年,温州人又成为“海南岛开发热”的主力军。
与之相伴,则是制造业日渐萎缩。2009年,经济危机之下,温州打火机企业锐减至100多家,上百鞋企破产,“鞋王”霸力集团颓然倒闭,幸存鞋厂停工歇业,鞋企遍布的龙湾区俨然空城。
度尽劫波,初心不再。重新进入制造业,无数温州老板为钱发愁,此时,“抱团”传统和资本寻利天性暗自滋生复杂的民间金融格局,而“冒险”精神鼓舞着他们借贷经营。高利贷利息之高,大大超出经营利润,明知一死,却别无选择,与当初“男儿立志出乡关”情相似、景却不同。也许他们早有计议,一旦资金链断裂,债主逼债,“跑路”或“死亡”,已是既成之计。
时下蔚为壮观的温州老板“跑路潮”,不禁令人恍然想起80年代的香港影片,一群走投无路之人,如丧家犬般躲闪藏移,只不过主角变成了商人,他们本该在工厂主持生产,如今却像江湖弟子一般辗转飘零,甚或一死了之,让人不解究竟是他们的不幸,还是时代的悲哀?
耐人寻味的是,同样是在80年代,刚富起来的温州老板也曾发生一起震惊朝野的“跑路事件”。
1982年6月的一天,25岁的胡金林在柳市镇的大街上溜达,看到“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的犯罪行为”的横幅,耳听得沉寂三四年的大喇叭开始声嘶力竭地宣传打击投机倒把,刚补缴了17个月税款的他预感大事不妙,索性关了门市部的卷闸门,带上新婚妻子出去避风头。
两周后,胡金林安然返回,干部们告诉他,“从现在起不得外出,必须随叫随到,等候处理”。形势日紧。7月的一个黄昏,一个要好的乡镇干部骑车经过胡金林家时喊道:“不行啦,要下大雨啦!”胡金林在屋内听得分明,当即拿出早已备好的500斤粮票、2000元现金和各种证件,连妻子都没来得及告别就仓皇逃走。当晚12点,警车呼啸而至,胡金林已然逃出柳市。
两个月后,公安部对“五金大王”胡金林发布通缉令,罪名是“投机倒把”、“严重扰乱经济秩序”。
胡金林一路向北,流窜至东北深山,在《林海雪原》中座山雕的老巢夹皮沟躲藏。两年后的1985年1月15日,他悄然返回柳市过春节,当夜即被抓捕。次日一早,乐清县广播站向全县播报了这条“重大新闻”:“全国经济要犯、八大王之首胡金林抓获归案。”胡金林被关进重刑犯单间,他心灰意冷,甚至做好死刑准备,谁知66天后形势好转,竟被无罪释放。
胡金林外逃的两年间,“八大王”中其他“七王”亦殊途同归。“矿灯大王”程步青最早被捕,公审大会上他被五花大绑,接受批斗。“目录大王”叶建华给孩子洗脚时,被通知到旅馆谈话,一进门就被铐住。“电器大王”郑元忠逃亡20个月,游走几十个省市,最终锒铛入狱。“线圈大王”郑祥青、“合同大王”李方平和“旧货大王”王迈仟也相继被捕,只有“螺丝大王”刘大源没有坐牢,代价是亡命天涯三年,甚至与乞丐抢食,回家时形容枯槁,亲朋不敢相认。
平反之后,“八大王”无一再现当年辉煌。刘大源后来转向精密焊接,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一个腰包,放着身份证、银行卡和4000元钱。他说,“这是为了我随时能走,还是怕啊。”说这话时,温州资本血脉喷张地涌向楼市,而刘大源不会想到,多年后,后人仍免不了这条老路。
回头来看,在缺乏安全感的商业环境中,除了转移资产、准备随时跑路,又能如何呢?
本文作者杜博奇为财富中文网特约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