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离开伦敦,10年后被视为中国能源领域最大“黑马”|独家
《财富》中文版——在2016年端午节假期的第一天,地处甘肃与新疆边界的瓜州莫贺延碛戈壁的地面温度已经高达35摄氏度以上。从塔尔寺出发,远景能源的CEO张雷将带领远景的高管团队在接下来的4天3夜里徒步穿越100多公里的戈壁无人区,直至白墩子—这是1,300多年之前玄奘西去取经途中最为艰险的一段。起初,张雷对参与这样的活动有些淡漠,“我走过太多精神的戈壁。”他称,但是指挥都市白领们去挑战沙漠荒滩激起了他的斗志。
首日的行军被队员们当成了繁忙工作之外的难得郊游,这让张雷有一些恼怒。傍晚,他紧急召开民主生活会,先是不留情面地斥责队员们“不重视挑战自我”,而后开始连夜部署行军计划。“单单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一名队友私下里说。第二天凌晨5点,张雷让大家在整队出发之前连声高呼“有组织,有纪律!”开拔后,他手持对讲机,像一名军队指挥官在队伍里游走,随时调整行军方案。短短四天,两支远景临时部队就蜕变成了“荒漠突击队”,并且最终在由多支队伍参与的比赛里分别夺得了第一名和第二名。
两周之前,张雷在远景能源的另外一大战场德国秘密开展新一轮布局。一周之内,他与10多家他心目当中的“欧洲新星企业”的领导人轮番会谈,共同谋划着一个企图用可持续能源颠覆传统能源市场格局的庞大计划。
这是一个用Uber模式构建、由可再生能源支撑的“能源乌托邦”计划。在张雷看来,未来能源世界将是由数以亿计的发电设备、充电网络、用电终端、储能电池等组成的生态系统,就像是一个庞大的交响乐团,而远景将会是这个生态系统的组织者、交响乐团的指挥家。
今年上半年,一贯低调的远景在北美和欧洲市场陆续完成了几起夺人眼球的战略投资,包括欧洲第二大可再生能源管理公司Baze Technology、北美最大电动汽车充电网络公司ChargePoint以及美国硅谷智慧能源领军企业AutoGrid。这一次,张雷的目光瞄准了欧洲最大的分布式储能公司SonnenBatterie,一家在媒体眼里被视为“特斯拉大威胁”的德国公司。
从最近一系列的行动来看,特斯拉与远景有着相似的目标和布局,但是做法却大相径庭。今年6月,特斯拉的创始人埃隆·穆斯克(Elon Musk)宣布收购他所创办的另外一家企业—全美最大的太阳能发电公司SolarCity,并且号称特斯拉将由此转型成为“全球唯一垂直整合的能源公司”;7月下旬,穆斯克又抛出了特斯拉成立以来的第二个秘密伟大计划(secret master plan),核心是让特斯拉发展为集汽车、储能和发电于一体的可再生能源企业,并且预言这将是一家未来市值达到1万亿美元的公司。
张雷的全球布局绝不是纯粹的资本整合那么简单,事实上,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那些通过上市融资之后在海外盲目投资的中国企业的不屑。“我们拥有能够整合各端的能源互联网操作系统,它们在共同的平台上将创造前所未有的协同效应—这是创造性的突破。”张雷强调。相比于“资本家”,他显然更加乐衷于做“指挥家”。
接近张雷的人几乎都不会怀疑他与生俱来的领导力,尽管其中夹杂着清高、偏执和过度追求完美的个性和情绪,但是他们似乎更愿意包容这位心思纯粹的领导者。他出生于江苏一个企业家家庭,大学毕业之后,拒绝子承父业,独自到伦敦留学、工作。10年前的夏天,30岁的张雷离开了伦敦金融城,回到家乡江阴开辟自己的事业—筹建远景能源。
自从2007年远景能源成立以来,这家特立独行的新能源公司就被业界视为“黑马”,营业收入从2008年的3亿元增长到2015年的约160亿元,盈利处于同行高位;在全球风电厂商激烈的洗牌过程当中,远景步伐稳健。据彭博新能源财经和丹麦第三方咨询公司MAKE统计,2015年远景成为中国第三、全球第八大风机设备厂商。不仅如此,这家目前仅有1,000多名员工的公司人均创造的营收是其风能同行业者的3到5倍,超越了华为、苹果和谷歌。但在几年之前,就在远景迈向首次公开募股(IPO)的前夕,张雷停住了脚步:“远景想要打造的是时代的作品,而不是围绕财务报表的上市公司。”
2009年7月,在江阴高新开发区远景能源最早租借的一栋办公楼里,我与张雷第一次见面访谈。他不是一位善于在媒体面前自我表现的采访对象,问题似乎永远多于答案;对于他不感兴趣的话题,他会肆无忌惮地走神或沉默。但是,一旦触及他的兴趣点,比如未来能源的发展趋势,他又会马上变得像发现新大陆的航海家一般,用严谨而富于思辨的哲学语言倾泻他的理论,但未必顾忌对方是否真的能够理解。
不可否认,张雷对于能源发展趋势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力。他研究人类从大规模使用鲸鱼油开始的每一次能源革命,并且认定“清洁能源成为主流是必然趋势”,而主导每一次能源革命最核心的要素是能源成本。2009年他就预言:未来5到10年间,当风电的价格在人民币0.3元左右时,它便具备了与化石能源抗衡的条件—彼时中国国家发改委发布的风电收购价格是每度电0.51元到0.61元之间,而在今年4月远景参与的墨西哥国家风电项目招标的项目里,风电的招标价格已经低至每度电4.2美分(约折合人民币0.28元)。
从成立开始,远景能源就与它的中国风电同行们有着诸多基因上的不同:平均年龄31岁、20%的国际员工、遍及北美和欧洲的研发和运营中心以及覆盖全球的业务。张雷始终把远景定位于一家技术公司,而非传统制造业企业。他习惯以“远景创新史”来展现远景的发展历程:从低风速风机到智能风机,从智慧风场Wind OS到阿波罗光伏云平台,再到能源互联网操作系统。
“不跟随”、“探索”、“创新”、“挑战”是张雷口中频率最高的词汇。即使在面试新员工时,他也会一本正经地问“在你们眼中,未来的挑战是什么”这类听起来有些虚幻的问题。他心目中唯一认可的中国公司可能是华为。不过,当任正非在今年提出“华为已攻入科技无人区”时,一名远景员工称:“远景从成立开始就进入创新无人区,不管是软件定义的风机,还是能源互联网操作系统,这些是在硅谷都没有过的实践。”2014年1月,在远景年度员工大会致词里,张雷就以大航海时代开头,激励员工要用敢于付出的航海精神去探索未知世界,“我们没有任何可以模仿的目标,但是我们要去创造这个行业的体系和游戏规则。”他说。
但凡到访过远景能源的人几乎不再会将这家公司与传统风电设备制造商划上等号。位于上海的远景全球运营与研发中心仿佛是科幻电影里充满未来感世界的真实现场。运营中心的大屏幕上实时跳动着远景在全球管理的超过5,000万千瓦(50GW)的新能源资产动态,包括风电和太阳能—它是目前全球最大的可再生能源管理中心之一。你可以随时查看为谷歌提供能源的风电场的任意一台风机的运转状况,也可以结合气象、位置等周边大数据,预测未来一段时间风场的发电效率。这是一个以物联网为基础的、高度智能化的平台—从监控、分析,到远程诊断、维护,乃至预测未来。
张雷的目标不只是做风电设备行业领军者那么简单,尽管他从未否认过远景在风电领域仍然有着计划周密的企图。转变早在2013年就已经开始,远景是中国最早提出“能源互联网”概念的公司。开发作为物联网连接终端的智能风机是互联网布局的开端,随之诞生了中国风电行业首个软件操作系统Wind OS以及风场设计、评估、管理等应用。这一年,远景与美国最大的独立新能源公司Pattern Energy签订合作协议,成为其新能源管理平台服务提供商。由此,远景从一家纯粹的风机制造商演化为能源和互联网结合的设备和服务提供商。
同样在2013年,张雷筹划跨入光伏领域。这一次,远景所选择的进入方式既非电池制造,也非投资当时热门的光伏电站,而是从解决光伏投资“融资难、融资贵”的挑战着手—建立光伏电站的评估、评级体系。这一切入点让远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光伏领域里站稳了脚跟。目前阿波罗云平台管理着500多个分布式光伏项目、总计5GW的光伏资产。
“我们正进行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化石能源到可再生能源清洁能源的转变和革命,这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今年6月初,张雷在发表一个名为《重构能源世界》的演讲时如此强调。
的确,全球能源行业正在发生巨变。据彭博新能源财经发布的报告称,2015年风能和太阳能的新增装机量占全球所有能源新增装机量的大约一半;可再生能源的新增投资额占新增能源总投资约60%。去年年底,195个成员国参与的巴黎气候协定提出的5年内全球气温上升将控制在不超过2摄氏度的目标,将进一步推动未来几年可再生能源的投资。今年3月,国际可再生能源署(IRENA)在发布的报告里提出了到2030年实现全球能源结构中可再生能源占比达36%的新目标。
“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目前新能源的经济效益在很多地区已经超过了包括核电在内的传统能源,能源结构正在发生颠覆性变化。”远景能源的执行董事张旭宇说。据他透露,投资总额约250亿英镑的英国欣克利角C核电站项目的电价约为9.5欧分每千瓦时,相比之下,今年墨西哥、埃及、秘鲁等国在没有补贴的情况下给出的太阳能和风能的招标价仅在每千瓦时3.5美分到4.3美分之间。
事实上,化石能源可能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廉价。2015年5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发布报告称,2015年全球化石能源税后补贴将高达5.3万亿美元,相当于全球GDP的6.5%,超出全球公共卫生支出。这个惊人数字的背后是高昂的环境代价成本。
能源企业一直是世界经济的重要支撑。在今年7月发布的最新《财富》世界500强榜单前10强里有6家能源公司,它们基本仍然是传统化石能源的代表。“那些顽固坚守化石能源的保守派恐龙将是远景颠覆的对象。”张雷称。
一些能源巨头意识到了危机所在。2016年《财富》世界500强排名第32位、德国最大的能源企业意昂集团(E.ON)就在2014年年底宣布,集团未来将专注于可再生能源、电网和客户服务,而把石化能源、核电等传统业务剥离纳入新公司Uniper,并且将于今年9月独立上市,期望以此挽救集团岌岌可危的商业困境。
但在张雷看来,资产整合并不是变革的核心,可再生能源时代的变革终究会是一场技术革命—这与化石能源本质上的商品属性皆然不同。伴随技术进步,风能、太阳能的边际成本越来越低,并且逐渐接近于零。挑战在于,可再生能源犹如“90后”,虽然朝气蓬勃,但是却面临着间歇性、分布式、波动性的风险。解决这一挑战的途径指向了互联网技术—“能源互联网是可再生能源时代的运行机制。”张雷说。
2015年,远景在美国硅谷成立了专注于能源互联网相关领域投资的风险投资基金。在其官方网站上,远景投资宣称是一家“由企业家投资企业家”的机构,并且强调投资基金没有退出年限制约,因而每一项投资都将是与被投资者终生相伴的伙伴关系。
“风能、太阳能领域已经有很多成功的硬件公司,但是在能源互联网领域里,不少专注于软件、大数据的企业规模并不大,它们是细分垂直领域的技术先锋或隐性冠军,我们寻找的就是这样的新星。”张旭宇表示。
特斯拉与远景在布局上有着颇多相似之处,两家公司在硬件(电动汽车和风电设备)、光伏、充电、储能领域都有所涉足。然而,在整合方式上,二者却大相径庭:特斯拉偏向重资产的硬件投资和整合,而远景则相信软件才是重新架构未来可再生能源时代的真正黏合剂,因此在整合能源软件公司的同时,力推能源互联网的软件平台。“未来能源行业的巨头并不是大量拥有能源资产的企业,而是智慧能源系统的管理者。”张雷说。
专注电网大数据的软件先锋公司AutoGrid就是远景着力寻找的新星之一,客户包括意昂集团、微软、施耐德电气等巨头,荷兰的能源公司Eneco Group用其软件管理分布式的虚拟电厂。在2015年远景投资成立之后不久,张雷就赶到旧金山与AutoGrid的创始人阿米特·纳拉扬(Amit Narayan)博士会面。
“我以为与一家中国公司老板见面,穿着要正式一些,于是西装笔挺地去赴宴,可见面之后才发现雷(张雷)是T恤衫、牛仔裤,一派硅谷风格。”纳拉扬回忆,创立公司之前,他曾经是斯坦福大学智能电网研究室的负责人。今年5月,AutoGrid完成了最新一轮2,000万美元的融资,远景投资成为其最大的战略投资者之一。
在纳拉扬看来,可再生能源时代的架构将和以往有很大的不同。化石能源时代是几家电力公司提供电力供应,能量流动是单向的;而新能源结构下会出现数亿以家庭为单位的单元—他们既是能源消费者,同时也是能源创造者。能源互联网可以解决分散而不稳定的能源网络优化问题。“在新能源时代,数据是燃料,而软件是运作的机器。”纳拉扬说。
如果说AutoGrid的布局偏重能源供应端,那么远景战略投资北美最大电动汽车充电网络ChargePoint则直接将触角深入终端消费市场。ChargePoint在北美安装了大约3万个适配几乎所有电动车型的充电桩,在公共充电装市场的占有率达80%,是硅谷最为热门的创业公司。在最新一轮5,000万美元的融资里,远景投资参与其中,此前的投资者包括KPCB、宝马和西门子。
与投资巨大、服务提供相对封闭的特斯拉超级充电站不同,ChargePoint本质上是一家通过软件管理充电设备的开放的互联网公司,其商业模式也充分体现了共享经济时代的特征。充电桩业主可以自己定价为他人提供充电服务,ChargePoint则提供软件管理平台和相应App,由此掌握整个充电网络的数据流、信息流。2015年,ChargePoint与谷歌旗下的智能家居公司Nest联接,接入智能家居生态系统。
储能是新能源生态系统布局中极为重要的环节。今年7月底,特斯拉与松下共同累计投资将达50亿美元的锂电池工厂Gigafactory首期宣布开业。穆斯克宣称,其庞大的电池产能除了支持电动汽车之外,还将为新兴的储能市场开发做好准备。
就在Gigafactory工厂开业的前夕,远景结束了对Sonnen相对战略控股权的谈判。张雷透露,他将亲自出任该公司的董事会主席。Sonnen是一家储能领域的系统集成商,其产品已经销售到欧洲和北美的上万个家庭。但更为重要的是,它正在着力打造一个由分布式能源构建的虚拟社区电网。每一个加入者都将告别传统电力供应商,在网络协同下最终百分之百地实现清洁能源的自给自足。
远景在风能领域的持续盈利能力为张雷在全球的轻资产布局提供了底气,而远景能源互联网平台则很可能成为这个潜在的能源颠覆者迈向成功的基石。但开放的平台不是全部,在远景的布局当中,所有加入生态体系的合作伙伴在物联网中实现智能化,并且协同产生巨大的生态价值。加入的新星公司可以通过远景物联网平台实现现有智能硬件与数据的沟通,省却大笔物联网系统投资。不久前,远景与全球最大的管理咨询公司埃森哲达成合作协议,将在全球推广能源互联网平台,吸纳更多的新能源公司加入。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如果特斯拉和远景都能够抓住可再生能源变革的机遇,那么特斯拉可能更像移动通讯领域的“苹果”,而远景则会是开放系统的“安卓”,或者更像PC领域里注重软件间协同的Windows。张雷给正在构建的能源乌托邦取名为Entopia(英文“Energy”能源和“Utopia”乌托邦的组合—编注),德国将是它的首个实验室。“德国的可再生能源渗透率已经达到30%以上,九成的可再生能源由普通老百姓提供。”张雷说,“这次,德国将是战场,美国和中国将会是这个战场的‘兵工厂’。”
今年8月,美国前能源部副部长阿伦·马宗达(Arun Majumdar)加入远景能源全球董事会。他曾经主导美国国家先进能源研究计划(ARPA-E),每年投入数亿美元,资助可再生能源、储能、能效等领域的革命性技术。“远景是能源界少有的具备硅谷基因的企业,这家公司有着惊人的原创能力。”他说。
在商业领域里雷厉风行的张雷也对艺术有着极度的偏好,他称自己是远景的“艺术总监”,亲自修改远景自己编排的“伽利略”话剧剧本,并且支持和组织为期一年的“上海种子”人文艺术项目。“我们将邀请全球顶级的建筑学家、艺术家、科学家齐聚上海,共同探讨人类100年后的未来,这将是一场思想盛宴。”一贯少言寡语的张雷罕见地流露出难以抑制的热情。
回顾“玄奘之路”,张雷说自己最大的体会是“博爱”二字。“那天行走在沙漠里,我看见一只丑陋的虫子,就想用棍子驱赶它,队友的一句‘动了杀生之念’的玩笑式提醒让我瞬间顿悟—怎么能够以个人的喜好来判断另外一个生命的价值?”他回忆说,“无论是成就他人,还是普渡众生,如果没有心中为众生解脱苦难的博爱,如何支撑玄奘走出这八百里流沙?”他说自己前行的最大驱动力是“人类的痛苦”,而他正在“往苦处去”。(财富中文网)
“我们正进行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化石能源到可再生能源清洁能源的转变和革命,这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
“我们没有任何可以模仿的目标,但是我们要去创造这个行业的体系和游戏规则。”
——张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