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局限

Ⅰ 辩论

“辩论开始！”主持人的声音在扬声器中隆隆作响。辩题是当今商界相当重要的一个争议：比特币（Bitcoin）等替代货币是金融服务行业的未来还是21世纪的庞氏骗局？为了找到答案，一家名为KIO Networks的墨西哥数据中心公司专门在墨西哥城举办了一场辩论，辩论在当地以艺术涂鸦闻名的街区Hipódromo Condesa的一处场馆里举行。场馆里烟雾缭绕，弥漫着墨西哥式摔角（lucha libre）的氛围，这种摔角形式以包含有大量的杂技动作、摔角者头戴造型奇特的面具而著名。

活动在2018年9月末的一个晚上举办，主要的嘉宾是美国知识界的两位重要人物，一位是《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的专栏作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一位是前美国联邦检察官凯瑟琳·豪恩，这位成就斐然的检察官刚刚转行，成为了一名风险投资家。

克鲁格曼的立场可以预见。他认为数字加密货币网络的崛起是毫无必要的历史大倒退，这种利用比特币等计算机货币来提供去中心化数字服务的方式就像是回到了古代，用贵金属作为货币。“我不认为我们处在新时代的前夜。”他说。他对杰米·戴蒙、沃伦·巴菲特等大亨多次嗤之以鼻的投资热潮发起了攻击：“我认为15年后，数字加密货币的命运就会像是昙花一现的Pets.com一样。”

豪恩对此看法大不相同。她认为虚拟货币以及其支撑技术是现代社会的救世主：是从贪得无厌的银行和互联网垄断巨头攥紧的手里收复权力的最后一线希望。“Facebook、亚马逊（Amazon）、Netflix、谷歌（Google），他们控制着全部规则。”她说。“他们拥有全部用户。他们拥有所有权力。”豪恩认为，新技术能够让那些热切的创业者和开发者参与竞争。她支持这项新技术的信徒们追求民主化的梦想。

豪恩赢得了绝大多数观众的支持，他们都是这个大都市的技术精英。他们也同样喜欢她展示的视觉效果。在豪恩演讲的一开始，五个巨型屏幕投射着在她此前的职业生涯中，她定过罪的美国执法界腐败官员的头像。但是观众对于豪恩的喜欢并非仅仅因为她曾经是数字加密货币蛮荒世界里的治安官，还是因为豪恩现在已经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人们为此而感到欢欣鼓舞。作为硅谷的顶级风险投资公司安德森-霍洛维茨公司（Andreessen Horowitz）最近加入的合伙人之一，豪恩的工作是找出下一个会取得轰动的数字加密货币，帮助他们的创始人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取得成功。

豪恩在加入数字加密货币行业时，形势并不稳定。2018年以来，数字加密货币市场一直呈现自由落体状态。因为对虚拟货币的全球性投机狂热，市场于去年1月登上了8,000亿美元高峰，现在已经大幅跳水。比特币的市值缩水了2/3，第二大数字加密货币以太坊（Ethereum）的市值蒸发了90%。

豪恩和她的新合伙人却没有被吓到。投资狂热经常催生泡沫。但是如果真正相信这项新技术的人们没有看错的话，在泡沫破碎后，成就的是新的行业。毕竟公司的联合创始人是马克·安德森，他凭借第一个商业浏览器成就了网景（Netscape），这家并不完美的新创企业催生出了万维网（World Wide Web），也为互联网产业带来了数以十亿美元计的投资回报。豪恩也不会为自己缺少专业投资经验而担心。“要想让创业者与你合作，你需要让他们相信你有战略思维、有冲劲、有能力把工作做好。”她说。她认为这恰恰是检察官说服美国联邦调查局（FBI）的探员以及其他相关人士与自己合作时需要的技能。

豪恩的一大优势是能够连接起不同的世界。“她既有政府工作经验，又有商业头脑，实在难得。”和豪恩在同一个董事会共事的一位Facebook高管戴维·马库斯说。去年退休的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安东尼·肯尼迪也这样评价自己的这位书记员：“她这样的才干和背景进入这个新领域，我很放心。”她的加入“对于将网络时代和法律联系起来，具有重要作用。她也认识到了这一点。”

Ⅱ 当潮流引导者遇上检察官

本·霍洛维茨在他位于加州门洛帕克的办公室沙发上做出了回应，他身后的墙上挂着饶舌歌手Nas的黑白带框海报。一个穿着奥克兰突袭者队（Oakland Raiders）运动衫的人体模特在霍洛维茨的办公桌前站岗。不同寻常的办公室装饰完全符合霍洛维茨公司一贯特立独行的风格。安德森-霍洛维茨公司成立仅有9年，却迅速跻身于硅谷风投公司的前列，在Skype、Lyft、GitHub等多次投资中取得胜利。

公司给自己的定位是潮流引导者。公司管理的资金超过70亿美元，是第一批大力投资数字加密技术的公司之一。2018年夏天，时逢数字加密货币大幅跳水，公司宣布成立3亿美元的基金，专门投资数字加密货币这一新领域。霍洛维茨信心满满，认为现阶段就像是科技投资的早期，是投资的好时机。他说，在互联网泡沫破碎后，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投资互联网是犯傻。“他们才是真的犯傻，因为他们错过了互联网。我认为数字加密货币会重复历史。”

该公司已经进行了多项与数字加密货币有关的投资，包括Coinbase（数字资产交易平台，据报道，其估值达80亿美元）、Ripple（拥有全球第三大数字加密货币瑞波币XRP）、Polychain Capital（对冲基金，其价值随着数字加密货币的价格变化而大幅波动）等。安德森-霍洛维茨公司甚至投资了游戏《加密猫》（CryptoKitties）的所有者Dapper Labs，这款《加密猫》游戏鼓励用户通过以太坊的区块链进行虚拟猫咪的交易。（真的。）

数字加密货币和区块链都是新概念，因此没有人能够给出一长串的投资记录。这也让聘用像豪恩这样的人更加容易被接受。“我一开始也没有什么当投资人的经验。”霍洛维茨说，他是网景早期的高管，后来和马克·安德森共同创立了一家名为Opsware的软件公司。“我们公司的人在刚入职时的投资经验都不是特别丰富。”

但是，43岁的豪恩仍然在很多方面都突破了安德森的模式。她是公司的首位女性合伙人，合伙人是风投公司的顶尖职位。她也从未创办过公司，这是安德森-霍洛维茨公司的多位合伙人的入门条件。她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政府部门任职，远离私营企业。但是和豪恩共同负责公司的数字加密货币基金的克里斯·狄克逊说，她带来的是监管知识以及让创业者和其他人对这一新领域充满激情的能力。“我们需要做的很多工作正是走出去，向别人讲授传播数字加密货币的好处，让更多的人才加入到这个行业当中。”他说。“豪恩知道怎么讲，她能够在大量的听众面前侃侃而谈，告诉大家这个行业的重要性。”

作为一名石油公司高管的女儿，豪恩的童年在满世界的搬家中度过，她曾经在得克萨斯州、科罗拉多州、埃及、希腊、法国都居住过。她之所以选择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的法学院，部分原因是她相信通过学习公司法，将来找到的工作可以接触全球各地。“她是在法学院里你能够找到的最忙、最投入的学生之一。”豪恩的大学同学、如今在华盛顿特区担任公司法诉讼律师的德里克·谢弗回忆道。他还记得豪恩在宿舍里装了一台跑步机，一边跑步一边研读案例。

豪恩在毕业后也一直马不停蹄。她本来已经被世界一流的律所Cravath, Swaine & Moore聘用，准备搬去纽约。后来她又改变了主意。她接受了一个知名巡回法院的书记员职位，最终做到了年轻律师的终极岗位：最高法院的书记员，她是肯尼迪的书记员。2006年，豪恩加入维吉尼亚州东区的联邦检察官办公室，这个辖区的节奏快、靠近联邦权力，是著名的“火箭式日程”法院。她负责处理涉及国家安全和恐怖主义的案件，还在工作当中利用基站三角定位等当时的新技术来获取地理定位等电子证据。

三年后，豪恩重返加州，干起了起诉监狱黑帮、摩托车帮派、谋杀犯、贩毒团伙、劫车徒和贪污犯的工作。她甚至在还不流行起诉银行的时候起诉过富国银行（Wells Fargo），在那起案件里，这家大银行被控进入已故用户的账户。（后来一家华尔街监管机构因为富国银行的违法行为对其罚款200万美元。）

2012年，豪恩第一次听说了比特币，当时她的一个老板让她起诉比特币，不论这是什么东西。当时这种货币还不为人知，但是豪恩很快就弄明白了它的阴暗面所在。在比特币出现的早期，罪犯、色情交易者，还有其他鬼鬼祟祟的人爱用比特币进行转账。

第二年，豪恩成立了第一个联邦“电子货币工作组”，这是由美国司法部、美国国税局、美国财政部的金融犯罪执法网络以及其它部门共同派员参与的联席机制。工作组对当时全球最大的比特币交易平台Mt. Gox遭受的一次致命黑客攻击进行了调查。在调查过程中，打掉了另外一个比特币交易平台BTC-e，该公司被联邦执法机构指控洗钱。（多个国家一直在争夺该公司所有者的引渡权。）

这类案子让豪恩成为了硅谷名人，因为硅谷的投资者也在探索这类被犯罪分子利用的数字加密货币现在条件是否足够成熟，是否适合于创立合法的新创企业。“她展现出了惊人的商业天赋。”Harbor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乔希·斯坦说，Harbor是安德森-霍洛维茨公司投资的一家数字加密货币新创企业，公司的目标是实现传统证券的令牌化。“她从第一起案件中引出了一连串的案件，开创了一个专业领域，创立了公众形象，推动制定了符合社会利益的公共政策。”

Ⅲ 求职记

一些知名检察官当了政客，豪恩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她在科技界的知名度让她有潜力在科技企业界闯出一片天地。2015年，在豪恩仍然担任公职时，曾经为一些比特币的投资者独家介绍了她在专项工作组里的有关工作，地点在一位早期数字加密货币对冲基金经理丹·莫尔黑德的家里。一开始，有些听众十分谨慎。祖科·威尔科克斯自称为自由主义“密码朋克”，也是比特币的竞争对手Zcash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他说自己“怕”豪恩。

然而，这些听众逐渐认识到豪恩和他们思路一致，而且豪恩对于法律的深刻见解或许可以帮助他们这类公司在法律监管的迷宫中顺利前行，他们的顾虑打消了。她成为了数字加密货币圈内的固定演讲嘉宾。她在理查德·布兰森的私家岛屿内克岛举办的区块链峰会上做了演讲。她在2016年进行了TEDx演讲。9月，她受到谷歌前首席执行官埃里克·施密特的邀请，参加了阿斯彭的一个精英俱乐部活动。每次她都表达着同样的想法：她曾经起诉过的那些公司背后的这项技术为什么大有希望。

2015年9月，豪恩在一家名为Chain的新创企业进行了第一笔小规模投资，她在参加完一次比特币会议后的返程旅途中结识了这家金融软件公司的创始人。她说，她的这笔投资在美国司法部的道德办公室进行了备案审核。（她当时之所以可以投资却没有投资数字加密货币，就是因为害怕在后期办理手续时会遇到问题。）豪恩说，她的职业网络因此得以拓展，也有公司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包括科技公司的高管职位。

硅谷的魅力吸引了她。她把在私营企业求职的做法称为“顿悟”，就像她上次决定要转行从事犯罪诉讼时的经历一样。“我就是觉得，我想在法律领域里做的所有工作都已经全部实现了。”她说。

豪恩于2017年从美国司法部辞职，旋即加入Coinbase公司的董事会。她因此而结识了负责安德森-霍洛维茨公司数字加密货币及相关新创企业投资的克里斯·狄克逊。狄克逊正在找人合伙进行类似的投资。他十分赏识豪恩在法律方面的才干。此外，她担任庭辩律师的工作经验、进行公共演讲、在斯坦福大学法律与商业学院兼职教授数字加密货币课程的经历让豪恩满足了担任该行业发言人的各项要求，现在还有很多人认为这个新生行业是一个骗局或者笑话。

那段时间，在豪恩面前有很多令人兴奋的职业选择。2018年2月，她加入HackerOne公司的董事会，这是一家总部在旧金山的网络安全公司。推选委员会也接触过她，希望她担任加州北区的联邦检察官或者第九巡回上诉法庭的联邦法官。尽管这些职位都极富声望，但和去安德森-霍洛维茨公司工作相比都相形见绌。当狄克逊于2018年早些时候向她抛出橄榄枝时，豪恩接受了。

Ⅳ 沙山路

加州2018年9月初的一个周一，豪恩的心情看起来格外愉悦，湖蓝色的眼睛中闪着光芒。她有理由高兴。她在安德森-霍洛维茨公司的办公室甚至还没有拾掇好而无法搬入，这位才入行不久的风险投资者作为业余“天使”投资人的第一笔投资就已经开花结果了。她在2015年投资的Chain公司刚刚卖掉。豪恩的那一小笔投资翻了两番，但是她不肯透露这笔收入的具体金额。

这次成功给了她信心，她需要信心，才能够从一大批向安德森-霍洛维茨公司申请投资的新创企业中进行甄别挑选。她说自己平均每周要听10个融资宣介。因为2018年夏天公司收到的请求书已经在案头摞得老高，豪恩不得不把入职时间从原计划的9月提前到了6月。

安德森-霍洛维茨公司已经将其数字加密货币基金在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注册，这是对冲基金的惯常做法，但是风投公司通常不会这么做。一般情况下，风投公司在所投公司中持有非流动性资本，直到“退出”——即在公司售出或者首次公开募股时。

对冲基金则根据可能随时变化的因素进行买入和卖出。豪恩说她的投资是长期的，以风投基金惯常5到10年的生命周期作为投资准则。换句话说，哪怕安德森-霍洛维茨公司的数字加密基金买入的数字加密货币或者其它数字资产出现了大幅波动，公司也准备长期持有。

豪恩和狄克逊计划根据投资类别来进行工作分工，如果投资对象是直接面向用户的业务，由豪恩负责；狄克逊负责投资技术性更高的业务，比如供开发者使用的工具等。“和人打交道是我的弱势，但是我擅长和机器打交道。”狄克逊这样评价自己。

让豪恩尤其感兴趣的一个领域是跨境支付。“我认为在美国之外的一些地方，这项技术有发展前景。”她指的是自己小时候曾经居住过的埃及、希腊等地，那里的民众面临着硅谷人可能难以想象的财务困境。“财务自由、普惠金融、外汇、国际汇款，这个国家的人有时甚至想不起来这些东西的存在。”

豪恩用安德森-霍洛维茨公司投资的Celo公司举了一个例子，该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区块链支付，公司的目标是优化适配廉价安卓（Android）手机的技术，因为许多发展中国家的用户经常用廉价的安卓手机上网。

豪恩去年在墨西哥城和克鲁格曼的雄辩中，将汇款作为其发言的一大主题。她说，美国每年总额6,000亿美元的国际汇款市场中，美墨之间的通道是最活跃的，高达每年240亿美元。尽管技术取得了巨大进展，通过这一渠道进行的转账仍然速度慢、效率低。“我预测未来10年，打一笔国际汇款的想法会像是去西联汇款公司（Western Union）发电报而不是通过手机发电子邮件一样。”

豪恩对于未来的预期源自过去。“最早买车的人会被问：‘你为什么要买车？马车就够用了。’”早期的互联网也是一样。现在的数字加密货币也是如此。她说，想想看，假如在1994年，“我告诉你：‘很快你就会在兜里随身携带一个小设备。你能够用它来下载一部时间为两个小时的电影，随时随地看，随时随地上网买日用品。’”等等。“你一定会理所当然地说我疯了。”

今天的数字加密货币也是一样，豪恩这般告诉Hipódromo Condesa的听众。她总结道，抱怨数字加密货币网络发展慢、费用高、不成熟，是没有抓住重点：“我们现在就好像是处在拨号上网的时代，而批评者把创新的现状和最终状态混为一谈。”

本·霍洛维茨对数字加密货币革命性的潜力信心十足，他认为“有可能我们公司最终的大部分业务都和加密货币有关。到时我们可能就得重新考虑怎么进行组织架构了。”但是首先，他的这位新合伙人得努力做出几笔成功的投资才行。

译者：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