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柔互济
作者:胡泳
“文武之道”即“天地之道”,马王堆帛书《经法·论约》云:“始于文而卒于武,天地之道也。”“文武之道”亦见于马王堆帛书《易之义》(曾有人称作《衷》),内云:“是故天之义,刚建动发而不息,亓吉保功也,无柔救之,不死必亡,动阳者亡,故火不吉也。□之义,柔弱沈静不动,亓吉[保安也,无] 刚文之,则穷贱遗亡,重阴者沈,故水不吉也。故武之义保功而恒死,文之义保安而恒穷。”
此段说明,阴阳刚柔互济。其缺损之字,以上下文义考之,“□之义”显然是“地之义”,“地”字在此残缺。所谓“地之义”,即“坤之义”。 干“刚建动发而不息”,但若“无柔救之”,则“不死必亡”。因此,“动阳者亡,故火不吉也”。反之,若有柔救之,则可无“不死必亡”之虑,而“火”亦吉矣。 同样,坤虽“柔弱沈静不动”, 但若有刚文之,则可确保无“穷贱遗亡”而化解。其“重阴者沈”,而坎“水”亦吉矣 。
在《易之义》看来,一部《易经》,是为了说明刚柔之失与刚柔互济之重要。刚柔是指万物动静之本性:“万物之义,不刚则不能动,不动则无功,恒动而弗中则,此刚之失也。不柔则不静,不静则不安,久静不动则沉,此柔之失也。”
帛书《要》篇曰:“故易又(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生(星)辰尽称也,故为之以阴阳;又(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尽称也,故律之以刚柔;又(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妇先后尽称也,故为之以上下;又(有)四时之变焉,不可以万勿(物)尽称也,故为之以八卦。”
此段说得很清楚,《易》讲阴阳刚柔并非仅仅眼于自然,而是以“刚柔互济”作为原理,说明社会得以存在发展的文武之道。天地之义为刚健、柔顺,在社会意义上便是文武。“武之义保功而恒死,文之义保安而恒穷”,阐明这一道理,才是其解易之用意所在。治理需刚柔互济,社会需文武互补。
“文武之道”,如同《尚书·洪范》所说的“沉潜刚克,高明柔克”。南宋陆九渊《常胜之道曰柔论》谓此为“德之中也”。《洪范》是在讲“三德”的时候言及这两句的:“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此处讲的是治人之道,即如何正人,也就是教育人、使用人、管理人的方法。这样的方法有三:其一是在中正平和的情况下能正人之曲,其二是以刚强见胜,其三是以柔和见胜。“强弗友”,指刚强不可亲的人。“燮友”,指柔和而可亲的人。强横而不遵守法纪的,要用强硬的手段制服;友善守法的人,要用和善的态度对待。马一浮先生说,“此亦尽人之性也。”他指出:“治人之道无他,去其气质之偏,使复其性德之正而已,是乃尽人之性也。”
刚柔,除了用以指镇压(“刚克”)或怀柔(“柔克”)这样的不同统治方法,也用来形容人的品性。宋儒邵雍引用《易传》“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的“天道”观,将“天道”归结为阴阳、刚柔,同时继承并改造了《易传》“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的“人道”观,将人道归结为“正邪”。“仁”与“义”均属“正”的范畴,与之相对的应该是“邪”。在邵雍看来,人之正邪与天之阴阳、刚柔,是互为表里的。
另一位大儒周敦颐则说:“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人的才质有多种,有偏向刚的,有偏向柔的,有偏向善的,有偏向恶的。但圣人之才质是“中”的,不偏不倚,中和之资是最好的才质。这里的刚、柔、善、恶、中,并不是并列的,而是刚、柔与善、恶相结合,形成刚善、刚恶、柔善、柔恶,再加上中,形成五品。刚与善相结合为刚善,刚善之性“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刚与恶相结合为刚恶,刚恶之性“为猛、为隘、为强梁”;柔与善相结合为柔善,柔善之性“为慈、为顺、为巽”;柔与恶相结合为柔恶,柔恶之性“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通书》)。这样,周敦颐从人性的刚、柔、善、恶几个重要规定出发,论述了刚善、柔善、刚恶与柔恶几种主要的人性心理品质类型。但刚、柔、善、恶都不是最高的,最高的是中,“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
但谈刚柔的老祖宗还是黄、老。二者的不同之处是,与《老子》“柔弱胜刚强”(第三十六章)、“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第四十三章)的思想截然相反,《黄帝四经》特别强调“刚柔相济”。《十大经·观》说:“刚柔相成。”《十大经·三禁》说:“人道刚柔,刚不足以(刚不一定办得好);柔不足寺(恃,柔不一定靠得住)。刚强而虎质者丘(过刚者死),康沈而流湎者亡(过柔者亡)。”《淮南子·汜论》云:“大刚则折,大柔则卷。圣人在刚柔之间,乃得道之本。”这句话有助于我们理解《黄帝四经》中的刚柔之论。
老子之学则主张“以柔克刚”。他举舌头与牙齿为例,问他的学生:“你看我的牙齿在吗?”学生答:“不在了。”又问学生:“你看我的舌头在吗?”学生答: “还在。”由此领悟道老师的意思是:牙齿因为太刚,所以磨损得没有了,舌头因为柔软,所以还能保存到今天。老子尚柔,刚强在他看来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刚是他所不取:“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