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中文版)-- 典型的“中国土豪”,尤其是珠三角、长三角地区的土豪,工作勤奋、做事踏实,但大多笨嘴拙舌、不善辞令,“能说会道”者甚少。如今我在文章标题中公开宣称他们不但能够“听”,还善于“问”,“拍马屁”的嫌疑是否过于明显?请允许我“狡辩”一句:我在这儿特指的,是在私人董事会中修炼过几年的中国民营企业家。
在这个有关私董会实践系列的前两篇文章中,我向读者们“坦白交代”过:我这个“001组”的教练,一直不敢肯定我们私董会的实际效果究竟如何;只是在两次国外游学活动中有机会做了“参与式对比实验”之后,才明白这四年的私董会经历在小组20位成员的身上打下了何种烙印。有趣的是,首先观察到“这些土豪不但能静下来听人说话,还善于提问”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两次游学活动的组织者。那两次游学,尽管去的地方不同,参与的成员不同,但那两位不同的组织者的看法却相同:与“散户”相比,私董会小组成员不但能听—眼睛睁得更圆一些,脑袋摆动得更勤一些,用笑声来呼应演讲者的更多一些;而且,还善于提问。不管是在商学院的课堂上,还是在被访公司的会场里,每次提问最积极、最深刻或最“刁钻”的,往往是私董会的成员。(其中的一位组织者在我们游学的后半期总是预先警告演讲/报告者:我们这儿有一些来自于一个叫私董会的组织的人,他们一定会问一些怪问题,请不要见怪。)在把他们各自的观察告诉我之后,那两位组织者对我的问题不约而同:你们私董会到底是一个什么组织?为什么你们组的这些土豪显得特别“能听会问”?要不,我就在这儿把我们小组这几年的会议流程和方式给大家介绍一下,作为对那两位组织者的公开回答吧。
尽管我们的小组活动也包括读书学理论、大佬做报告,但是大家一致认为,私董会最具特色、对大家帮助最大的,是我们的小组“圆桌会议”。在圆桌会议中,没有专家、教授,也没有班长、班委,有的,只是一个起协调、提醒作用的facilitator(眼下尚无标准翻译,有译为“催化师”、“促动师”的)。每次会议首先要讨论的,是本次会议讨论什么课题。由于大家都希望讨论他提出的问题,我们只能采用当场投票、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来“择优录取”。我们一般会给“幸运的录取者”,亦即“课题拥有者”,又简称“苦主”,三五分钟的时间,让他交代问题的历史背景,告知在这方面他已经做过哪些努力,目前有什么困惑以及期望大家在什么方面能够帮到他。接着……在“接着”介绍我们下一环节的做法之前,请允许我先播放个小插曲:最近这一年,我在全国各地应邀主持过好几个私董会的“尝鲜坊”,让对私董会充满好奇心的企业老板们品尝一下私董会圆桌会议的滋味。在尝鲜坊上,到了这一环节,往往“问题拥有者”的话音刚一落地,“尝鲜者”们等不及我宣布“接着”要做什么,就开始争先恐后地抢着说话了。他们不是分析推理,便是解疑答惑,很少有腼腆害羞、吞吞吐吐的。想来也不奇怪,都是在自己的企业王国里“划句号的人”,谁不是火眼金睛、一下就能把问题看得一清二楚、水落石出的?我呢,索性将计就计,来个“欲擒故纵”,就让他们说个痛快。“好景”一般不长,在三四个人高谈阔论之后,尝鲜者们便普遍感觉不对劲了:发言者对问题的分析和判断千差万别,提出的各种解决方案更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再看那些“苦主”,往往坐在那儿不是苦笑,便是摇头。此时,“催化师”介入的时机到了。我宣布:刚才大家经历的,是符合土豪习惯的“自然程序”,如此程序导致的结果,大家心知肚明。而在我们私董会里,“法律规定的程序”似乎违背老板天性:在苦主介绍完他的问题之后,各位只能提问,不准分析,不准支招,违规者,斩!
实际上,我们的小组会议之所以卓有成效,主要就是因为我们严格按照“老祖宗”定的“家规”,循规蹈矩地走“三段论”。近五年来,我们从“依葫芦画瓢”到“习惯成自然”,真正尝到了甜头。第一年里,我们还时不时犯病,即提问阶段还在过程中,就有人有意无意地进入了分析或者建议阶段。在强制推行“三段论”一年之后,大家就不需要经常被提醒了。按照三段论走会议流程,通常一个问题的讨论,少则需要两个小时,多则需要四个小时。而三段论中需要时间最长的,一定是提问阶段,而非这之后的分析和建议阶段。
几年的实践表明,在提问半小时之后,大家往往就会发现,问题拥有者提出的,往往只是表面的问题或曰症状性质的问题,而不是问题的实质(presenting problem vs. real problem)。打一个通俗的比方,苦主提出的,往往是淌鼻涕、发高烧等问题,而没有意识到那些只是流感的症状。回顾这些年来我主持过的几十场圆桌会议,我几乎没有碰到过一个在提问45分钟之后,小组成员普遍认为苦主“提出的问题”与“实质的问题”是同一问题的案例。有些情况下,提问15分钟之后,大家就发出了会心的微笑。那意思,久经私董会沙场的人都知道:嗨,又是一个“伪问题”!当然,问题拥有者在主观上一般并不想用一个伪问题来掩盖真相,然而,要是没有经历过类似“剥洋葱”那样的“盘问”过程,小组成员往往会被“集体忽悠”了而不自知。记得在半年前,我被国内的一所“顶级商学院”邀请去为其“骨干校友”做一次私董会的“尝鲜坊”。在我们选出了研讨课题、刚进入提问环节之时,就有两人提出要走,理由嘛,当然挺充分:某某重要会议或人物在等着我。也许骨干校友对同学特有责任心,离席之前,他们都希望能“先说几句”。发言中,他们不是深刻地剖析了同学提出的问题,就是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经验,随后又自然而然地再“支”上两“招”。有意思的是,随着提问的深入,大家强烈地意识到,苦主提出的,其实只是一个“假问题”,而真正的问题,是苦主本人的精神状态和价值理念。长话短说,四个小时的尝鲜坊在高潮中落下帷幕时,一位校友的点评激起笑声一片:“先走的那两个,今天是白来了”。实际上比“白来”还不好!他们那“入木三分的评论”和“牛逼哄哄的指教”,至今还是校友圈中的笑料。还是彼得·德鲁克说得好:“最重要、最艰难的工作从来不是找到对的答案,而是问出正确的问题。因为世界上最无用,甚至是最危险的情况,就是虽然答对了,但是一开始就问错了。”
我亲历的由两位“初学者”主持的会议案例也不妨在此分享一下。两位私董会主持人互相不认识,其小组成员和当时讨论的课题也完全不同,但是在同样的时间压力下(记得大概只有一个半小时的研讨时间),他们两位的做法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位开宗明义,明确宣布研讨时间将大大压缩并平均分给三个阶段各半个小时,结果提问还处于“热身”阶段,会议就进入了分析阶段,分析浅尝辄止,又赶紧进入了建议环节。另一位则是一开场就迁就了个别成员在提问时夹杂分析并兼带建议的“冲动”,结果导致“Monkey see, monkey do”(“有样学样”),其后的发言者几乎人人都把三段论“一气呵成”了。两位主持人都在规定的时间里结束了小组的研讨流程,但在随后的小组成员匿名调查中,都获得了“差”的评价。当然,坏事也能变成好事。两个小组中好几位“事后诸葛亮”的评论高度一致:“这个三段论,看来还是不能超越的”。
然而,当时间确实很紧,无法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地走三段论的流程时,该怎么办?我在澳大利亚与全球的私董会教练们“共修”时,发现有一个练习特有意思:小组成员每人轮流先问苦主一个准备好的问题,苦主则只能记录、不准回答;然后每人再接着问一个受到他人问题启发后临时生成的问题,同时也不允许苦主当场回答。练习就这么结束了,随后让课题拥有者及小组成员发表对这个练习的看法/评论。出乎意料的是,仅仅这些提问,就足以让大家对问题的性质及解决方案有了很好的理解和“顿悟”,后面的那两段即使不做,似乎也没有“残缺不全”之感。换句话说,提问环节,是完全可以“独立成章”的。
此时,细心的读者可能会问,你说私董会的开会流程有“三段论”,怎么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提问这一段,分析和建议那两段你怎么提都不提呢?其实,要是你对“中国土豪”真有了解,你就会知道他们在后两段上有多浓厚的兴趣、多出众的本领。作为教练,我几乎连“锦上添花”的机会都没有。嗯,这话也不完全准确。应该说,我一直在做的,是协助企业家们努力压抑自己“好为人师”这一近乎本能的冲动,同时,尽可能在“问”和“听”这两个字上下功夫。(财富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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