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错了,你应该去东大名路666号。”福山路33号大堂前台的女士说。
此时离访谈开始只剩下半小时。让我意想不到,竟然各有一幢名为上海建工大厦的高楼,分别位于寸土寸金的外滩和陆家嘴。
女士好心宽慰,“经常有快递送错到这里。你出门打车,左拐进隧道,15分钟左右能到集团大楼。”原来,福山路33号是上海建工的上一个总部所在,如今容纳着其下属的一建集团。
再次坐上出租车,我好奇地在地图软件上搜索,只输入“上海建工”四个字,单单是上海就会有近90个不同的选项。这是一个庞然大物,旗下有300多家全资控股公司,5.3万名员工,而如此体量的职场和职员,主要集中于上海。
访谈地点位于北外滩上海建工大厦20层。我比约定时间提前5分钟到达,得以快速打量这间会客厅:宽大的中式沙发,鹅黄底色、祥云红纹地毯,有盖的白色陶瓷茶杯,让人联想到《新闻联播》中常见的画面。墙上唯一的装饰,是《财富》杂志授予的牌匾,显示这家企业在2021年的《财富》世界500强排行榜上名列第363位。
窗外更吸引眼球——中国最知名、也最具代表性的城市景观在这里一览无余。黄浦江左侧,陆家嘴摩天大楼勾勒出的雄伟天际线,像是这个时代亢奋的心电图;右侧,是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的外滩建筑群。短短几公里的河岸,既具有现代气势,也包含百年沧桑。从开埠至今,这里的昼与夜,时常被定格为一个个经典的画面,出现在各种公共或私人的取景框里。
徐征准时进入会客厅。“你所看到的,是最好的展示上海建工建筑能力的实景沙盘。”几分钟前已经有人“纠正”过我,问陆家嘴的哪幢楼是上海建工建造的,不如问哪一幢不是。徐征用两组数字给出了更清晰的答案:陆家嘴的楼宇兴建,以及对岸外滩建筑群的修缮工作,上海建工包揽了85%;如果把范围扩大到整个上海,则是全市标志性工程、大型公共建筑、重要基建项目的60%。
从2010年到2020年,中国对基础设施的投资高达112万亿元,年均复合增长率为12.6%。仅2020年期间,中国在基础设施上的支出就高达15.2万亿元,是美国未来五年基建总投资的4倍多。(编者注:2021年11月15日,美国总统乔·拜登签署了五年增加5,500亿美元投资的基建法案。)
基础设施投资可以为经济体提供巨大推动力,对非发达地区的功效尤其明显。比如,修建道路能够帮助摩洛哥女童的入学率翻倍,而兴建医院可以让印度的儿童死亡率减少50%以上。
许多中国企业幸运地赶上了基建投资持续加码、一个全球最大“工地”的成形。它们没有错过持续近30年的政策风口,为14亿人架桥筑路、添砖加瓦,也因此获得了充分回报。在2021年的《财富》世界500强榜单上,共有14家“工程与建筑”企业,其中10家来自中国。不过,榜单中清一色的是“中字头”央企,上海建工和广州建筑是唯二的地方国企。
相比而言,国有建筑工程企业是基建热潮的第一批受益者,它们“接单”接到手软,也更容易获得大额贷款用于工程垫付。民营建筑公司的成长更为不易,它们往往难以承接国家投资的大型工程,只能投身于更为市场化的房地产领域。在近期恒大等企业出现危机后,不少建工和装饰企业都受到殃及。
除了《财富》世界500强的企业身份,徐征比较在意的是公司在行业中的位置。美国《工程新闻记录》杂志(ENR)每年都会进行企业评价排名,在2021年的全球工程承包商排行榜上,上海建工位居第8位,比上一年前进了一个名次。2021年,这家企业生产了4,300多万立方米混凝土,排名中国第3位、世界第5位。
这是一家与上海的天际线一同长高的企业,其前身能够追溯至创立于1953年的上海市人民政府建筑工程局。徐征通常会向希望了解企业的人这样介绍上海建工——我们是有使命感的企业,所以我们不断地去追求踏上时代的节拍,应用一些前沿技术,来提升建造能力,给城市最优质的建筑产品。“在服务国家战略、参与城市建设的过程中,我们见证了城市发展,也快速成长自己。”徐征说。
2019年评选出的新上海十大地标,有9个是由上海建工独立建造的,另一个是联合建造。“上海建工在重大工程上有一定的占有率,我认为能力是最重要的。”徐征反复提及“能力”一词,在两小时的对话里出现了46次。在徐征看来,有很多重大的工程项目,并非谁都能做,并且可以做出精品。这句话包含着一句中国俗语所能够透露出的自信——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他常常对旁人讲,对于一个以建筑作为毕生职业的人来说,承担筑造中国第一高楼上海中心,令他一生无憾。这项凭借系列“关键技术”获得上海2019年科技进步特等奖的超级工程,是企业能力和实力的最佳体现。
超高层建筑物最惧怕的自然界力量,是风。如果10米高度的风速为5米/秒,300米高处的风速将会超过30米/秒,楼层越高,风速越大。626米高的上海中心大厦设计摆脱了高层建筑传统的外部结构框架,设计了旋转、不对称、外层可浮动的双层玻璃幕墙。“内刚外柔”的新型柔性结构设计,让建筑表面的总应力不断的在进行微小调整,使风载降低24%。
这是首次在超高层建筑上使用柔性幕墙,14万平方米的面积,共有20,357块不同大小曲面的玻璃需要安装,被业界定义为“顶级幕墙工程”,难度系数堪称世界之最。
上海建工承建的幕墙通过了水密、气密、抗风压、平面内变形性能的“四性测试”,以及150%设计荷载下建筑结构安全等性能指标的验收。“上海中心是建筑设计、机械加工和建造技术的完美结合,是工程领域目前的天花板。”徐征说。
获得埃隆·马斯克的称赞并不容易,但特斯拉(Tesla)的上海超级工厂除外。“实话实说,在我此前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东西建得这么快。”他在2019年8月29日召开的AI大会上说。
作为特斯拉在美国以外的第一座工厂,马斯克原本对上海工厂的预期是两年投产,因为与之体量相当的美国本土工厂,仅结构建造就用时三年。同时,特斯拉是中国首个外商独资的汽车制造项目,上海将其视为进一步优化营商环境、对外商外资持开放态度的代表性工程,打开了一切有可能的绿色通道。作为总承包的上海建工,把从事过迪士尼、浦东机场、国家会展中心等重大工程建设的团队投入到特斯拉项目,仅用了6个月的时间就建成厂房结构,帮助智能汽车巨头在中国实现“当年开工、当年投产、当年交付”。为此,特斯拉的大中华区总裁朱晓彤专门给承建商送来感谢信。
“工厂奠基开工的时候,马斯克开心地跳起了太空舞,但他的团队当时在台下发愁,因为老板提出当年投入生产,他们没有信心。工厂半年时间建成后,马斯克在推特(Twitter)上一遍遍发,为‘上海速度’点赞,说‘基建狂魔’并非浪得虚名。”徐征指出,快速完成复杂工程,需要每一个环节丝丝入扣,考验的是多方面的综合能力,背后依靠的正是科技进步,比如BIM技术(Building Information Modeling)在装配式建筑中的应用,使项目建设时间大大减少,更确保了现场装配的“零误差”。
徐征很乐意谈论“豪华的人才队伍”。他认为上海建工近年来不断提高自己的建造技术能力、工程科技能力、保证设计能力和数字化能力,主要得益于有一支由240多名博士、350多位教授级高级工程师、超过4,500位一级建造师组成的工程师团队。
他提出了一个自己创造的概念:工程师气质。“我们倡导所有员工像工程师一样追求工作上的品质和精准,鼓励技术人员保持好奇心、想象力和奋斗精神,把前沿科技与工程建设实际应用相结合,成为行业里的专家。”徐征不断强调技术立企、以能力赢得市场的重要性:我们要通过长期的能力建设,向外界展示上海建工人独特的精神状态和专业素养,也就是工程师气质,让客户和社会感受到我们是值得托付和信赖的伙伴,可以放心地把重大项目、重点工程和急难险重的任务交给我们。
把“工程师气质”作为企业文化的重要部分,与徐征本人的成长履历相关。1983年从同济大学建筑工程系毕业后,他第一份工作是在上海市第二建筑工程公司担任技术员,扎实在工地泡了十年后,他在1992年后相继成为项目经理、项目总指挥、集团副总工程师。这一段经历使得他既有理论思维,也有工程一线的实践经验,积累了专业技术,又具备了组织、协调的管理能力。
2002年,徐征出任上市公司上海建工董事长,从工程师变成了管理者。如果以企业营收变化的视角来看,他很好地完成了角色转换:2002年90亿元,2012年931亿元(经历了两轮重组),2020年2,313亿元。
徐征职业生涯的第一次重大抉择,也是上海建工关键的转折时刻,发生在2007年。
当时上海正是世博会召开前的建设高峰,整个城市是一个大工地,徐征却在高管会议上提出:不能偏安于上海。很多人不解,在上海发展的挺好,为何要出去抢市场?他给出的理由是:城市建设有一个从高潮进入低潮的过程,而且上海的地域有限,公司在上海的业务量不可能持续高增长,要寻找新的发展空间。
如今,上海建工已经有超过40%的营收来自上海以外,业务覆盖全国34个省级行政区的150多座城市,海外41个国家或地区。
2015年,上海建工开始酝酿十几年来最大的一次业务结构调整,从建造者向“服务商”转变。如果上一次“走出上海”是扩大布局版图,这次则是拉长产业链条。
在徐征看来,如果把建筑视为产品,那么它就存在着需求分析、产品设计、产品制造、质量检验、交付使用、维修保养、更新升级等不同阶段,存在50年到100年的生命周期。而工程建筑企业扎堆产品制造环节,已经让这个市场成为“血战的红海”,若要突出重围,就只能从低附加值的产品生产,拓展到高附价值的全生命周期的产品服务,从“卖产品”转向“卖服务”才是唯一的出路。
此后,在传统五大主业“建筑施工、设计咨询、房产开发、城建投资、建材工业”的基础上,上海建工陆续增加了“城市更新、生态环境、水利水务、工业化建造、建筑服务业、新基建领域”六大新兴业务。“实际上我们是基于自己的能力,做主业相关的延伸,全产业链协同联动,从工程承包商向建筑全生命周期服务商转型。”
这家老牌地方国企正在努力改变自己,但徐征认为,最根本性的变化来自于体制的改革,来自于改革所带来的一个科学的企业治理结构。
上海建工于1998年成为中国首家以建筑施工为主业的上市公司,在2010年和2011年历经了两次重大资产重组,实现了国有企业中少有的集团整体上市。徐征认为这给企业带来了深刻变化。“比如我们的董事会,现在是5位外部董事,4位内部董事,毫无疑问这会带来一个约束力,促使公司做出合理、正确的集体决策。逐步建立起现代企业制度,这对我们非常重要。”
这让人想起《财富》(中文版)在2007年对时任国资委主任李荣融的专访,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国资委面临三个目标,建立现代企业制度、调整企业布局和增强企业核心竞争力,哪项任务最为艰巨?李荣融答:三项任务中我感觉最难的就是现代企业制度,因为这项任务的中国特色太强烈。政府干预企业太容易了,企业负责人不听话,就把你换位子了。
听完这段转述后,徐征说:“国有企业走什么路很重要。”
我问他:“走什么路?”
他回答:“永远相信市场的力量,走市场化的道路。”(财富中文网)
公司简介:
上海建工集团(Shanghai Construction Group)
总部:中国上海
营业收入:335.256亿美元(2020年)
《财富》世界500强排名:第363位(2021年)
公司简介:中国建筑行业先行者和排头兵,排名2021年《工程新闻记录》(ENR)全球最大250家工程承包商第8位。党委书记、董事长徐征被《财富》(中文版)评选为“2021年中国最具影响力的50位商界领袖”。
公司网址:www.scg.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