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泳

    谈 论日本的现代史，必须从德川时代（1600－1868）讲起。这是日本历史上一个特别重要的时期，它紧接在现代日本之前，在许多方面奠定了现代日本的基础。在非西方国家中，惟有日本能够非常迅速地吸收它所需要的西方文化，把自己变革为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国。人们通常把日本的成功归因于日本人具有某种神秘的模仿能力。其实，成功的缘由应该到日本前现代时期的某些因素中去寻找。

    在 1600 年的关原之战中，德川家康彻底击败了联合敌军，从而确立了自己作为全日本最高统治者的地位。此后，德川家族统治日本长达 268 年，一直到 1868 年明治天皇采取直接统治为止。这 268 年被视为一个稳定的时期，因为整个德川时代，家庭、政治体制和社会阶级的某些主要结构特征及价值观念是相对稳定的。它也被视为一个与外部世界隔绝的时期，因为德川家族的统治者禁止几乎所有对外接触，日本成为一个“封闭之邦”。然而，剖开这些外壳我们可以发现，德川时代在进行著巨大的社会和文化变革，其中众多变革直接导致了 1868 年的维新运动和后来新日本的勃兴。

    我们可以将德川时代大体上比作一个缩小了的欧洲中世纪。它有一个统一的政府，即幕府，又有很多藩邑。德川家族的一名成员担任将军，是位于江户（今东京）的中央政府的首脑。将军直接统治著全国农耕地的四分之一，其余土地被划分成 260 块领地，每块领地有一个领主（大名）统治。尽管所有主要城市和重要的农耕地区都在德川将军的直接控制下，成为国家的牢固核心，但“藩”是一个比国家更为重要的政治单位。“藩”是日本词，相当于英文的采邑（fief）。藩虽然没有自己的主权，但它们在管理自己领地的社会经济秩序时，拥有很大的自治权力，还可以自订法规。从某种意义说，德川的领地不过是最大和组织最复杂的藩。理论上，天皇是权力的中心，将军不过是官吏而已，但德川将军是日本实际上的权力中心。不过，天皇身上的神授魔力始终是将军的一个潜在威胁。

    幕府时代实行严格的封建等级制度: 等级体系的顶点是天皇（在整个德川时代，皇族一直被幽禁在京都）、将军和大名，以下是武士阶级。由于武士阶级处在军方或官方的位置上行使政治权威，所以地位很高。下面则是依次排开的被统治阶级: 农民、手工艺人和商人。在重农社会中，商人因被认为是非生产性的而位于最底层。在各阶级之间，存在著某种程度的可变性，不过这种变动大都发生在各阶级内部，而不是在各阶级之间。

    农业是德川时代财富的主要来源。农民受到封建领主和武士的压榨，收成的大部分除留下必须的粮食维持生活之外，其余全部作为年贡被刮走，大部分必需品靠家庭自产来满足。武士阶级的俸禄用稻米支付，封建领主的收入的大部分也表现为稻米。为了购买除稻米以外的商品，至少有一部分稻米必须拿去换成货币。他们为此将目光转向那些备受歧视的商人。

    大名和武士的欲望和奢求，导致他们求助于放贷者。商人常常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给贷款或者不给贷款都会倒霉。武士依然要保持他们在幕府中的支配地位，在德川幕府时代曾多次宣布: 所有未偿清的贷款均无效，这主要是为了帮助穷困的大名和武士。而且，向大名放贷者很容易遭到幕府直接征用财产。不少最富有的商人往往因幕府的一句话，便会像熟透的李子一样衰颓下去。淀屋家族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典型: 这个家族因能干而发了大财，传到第五代淀屋辰五郎，欠其债务的大名太多了，以至于当局认定出于国家利益和儒家道德观，该收拾他了。1705 年，幕府没收了他的家产，取消了他的债权，借口就是他的财富与社会地位不符。

    日本的商人阶级尽管面临各种各样的限制和经受一次次的挫折，但从长期来看仍日益富裕，并逐步摆脱了专制政府的许多束缚。一些大的商家使货币交换发展成为制度，完成了银行的许多功能，如发行汇票等。票据交换也得到了发展，尤其对大阪与江户之间的买卖发挥了作用。在这些制度的背后，法律制度牢固地确立下来。在大阪法院，对不履行银行汇票的指控受理优先于所有其他事项，并要求严格履行义务。到 18 世纪初，大阪有了稻米的期货市场；这种期货市场与现代的期货市场有著惊人的相似之处，既有票据结算中心和会员制，也有过期限制和抵押金要求。

    分布于全国各地的 260 个藩邦，实际上构成了一个充满经济竞争的社会。为了在实物薪俸（年贡米）之外有更多的收入，大名们著手采取一系列发展措施，如修筑公路、开凿运河、开垦荒地，以及倡导能够用于贸易的商品的生产专业化。江户从 16 世纪的一个小渔村发展起来，到 18 世纪已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武士们在这里挥霍无度的消费，使一大批手工业者和商人富裕起来，造就了世界上第一批百货商店。大阪则是日本的工业、金融业和贸易中心。江户和大阪－京都这两个主要的中心及其周边的联系网络，刺激了新方式的购买（包括期货贸易）、销售（大部分商品由专用船舶沿海运输）和汇兑，颇像近代早期欧洲的商业革命。江户、大阪这些大城市拥有活跃的文化生活，享乐主义的价值在武士和町人（也就是市民）中取得了相当的进展。

    全国市场的建立，货币经济的普及，都市化的不断发展，武士阶级的贫困化和商人阶级的富裕化，一种适合于城镇市民而非王公贵族、僧侣或武士的新型文学艺术的兴起，以及对天皇为中心的宗教民族主义热情的不断高涨，这一切都显示著，日本在德川时代蕴育著重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