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给企业治理贴标签─访宝钢集团董事长徐乐江
2007 年 1 月,宝钢集团(《财富》世界 500 强第 307 位)宣布,徐乐江接替谢企华出任集团的董事长。1998 年走马上任的谢企华有“铁娘子”之称,多次被《财富》杂志被为全球最有影响力的 50 位商界女性。与谢相比,今年 49 岁的徐乐江对公众而言则略显陌生,他 1982 年大学毕业后就进入宝钢工作,从普通的技术员起步,直到 2004 年 12 月担任集团总经理、2006 年 5 月担任宝钢股份(600019.SS)的董事长,才逐渐进入公众视野。4 月 7 日,徐乐江在上海接受《财富》(中文版)编辑周展宏的专访,介绍他在宝钢的成长经历、管理经验、工作方法、宝钢未来的战略方向以及他目前关注的主要问题。 《财富》(中文版)问:作为中国一家《财富》世界 500 强公司的董事长,外界对您的了解还不是很多,能否简单介绍一下你自己? 徐乐江答:我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毕业之后就进了宝钢,从见习技术员起步,一步步走上来的。我一直说是宝钢培养了我。 问:您的职业生涯都是在宝钢度过的,能否谈谈你的成长经历?如何从一位技术人员走上了管理岗位? 答:宝钢是在改革开放后建的,虽然 1978 年建设宝钢的时候中国已经恢复了高考,但文化大革命导致当时没有什么大学毕业生,所以当时宝钢的员工主要是从其他钢铁公司抽调来的,公司管理、技术人员最晚也是 1960 年至 1962 年毕业的。所以我们在宝钢赶上了一个好机遇:宝钢从 1978 年筹建到 1985 年建成投产,而投产后很多当时抽调的管理、技术人员就到了退休年龄,所以对我们这部分人,压担子压得比较狠,锻炼机会比较多,在宝钢很早就走上了一些关键岗位。 我 1982 年进厂,真正走上领导岗位是 1986 年,之前是做见习技术员,当然中间也有管理工作交织在一起,但主要以技术为主,第一个管理岗位是管设备的科长。 问:能否介绍您在宝钢这 25 年所积累的主要管理经验? 答:这二十几年在宝钢,首先,我秉承的是踏踏实实做人做事,对于每一个岗位的机遇都很珍惜;其次,我是学工科的,走上管理岗位会遇到很多新知识的挑战,我秉承的就是不断地学习。这是我在管理岗位一直坚持的两条。 问:有什么具体的例子来说明这两条经验吗? 答:比如,当做到公司副总一级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知识结构有比较大的欠缺。在此之前我学的是工科,从刚才说的管设备的科长到厂长助理,然后是在冷轧厂做副厂长,管理设备工艺的副厂长,然后到了这个厂的厂长,后来到总公司当公司总经理助理,管设备、生产、技术和品种。这些岗位有挑战,因为涉及的面很大。过去在轧钢厂,然后是冶炼厂,虽然挑战不断,但对工科出身的我来说适应很快。但是当副总以后,商业管理知识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过去我只要熟悉一个成本就行了,但到了公司经营这个层面,就需要会计、金融知识,这在我过去学习和实践当中是没有接触到的。这些知识不是说要如何高效地生产,而是把机器设备、原料、能源和人力加在一起生产出产品后,最后还要评价这个产品有没有效益。还有,企业要发展,可能上新的投资项目,除了技术、专业那部分把握以外,还要考虑投资回报率。 因此,我当上副总以后,就和谢总(宝钢集团前董事长谢企华)说,“很多我看的报告,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很多术语我只是搞清楚是哪几个英文字母的缩写,内涵我不清楚。”我提出要去学习。1995 年,上海送一批年轻局、处级干部去海外学习,我就是那批 27 名外派学习的干部之一。当时,到美国西弗吉尼亚州立大学学了 8 个月,学的就是现在的 MBA 课程,但没有拿学位,它的定位是培训项目,但是这些课程打开了我的眼界,让我理解了技术之外,一个企业最终要用货币的标准来衡量有没有效率、有没有效益、投资回报如何,与对手比你有没有竞争力。1996 年 3 月回国后,我又在复旦和香港大学合办的 iMBA 读了两年,拿到了 MBA 的学位。这些学习对我原来的知识结构是很大的充实,对我走上今天的岗位和后面的工作都有很大的帮助。我在宝钢二十几年中,这一段经历对我影响很大。 问:那个时候是公司有意识培养您还是您要求的? 答:两方面的关系都有吧。我为学习技术,1984 年就去日本培训。此前,我中学毕业、下乡、读大学,除了书本上的知识,脑子里对钢铁工业是空白,日本的培训是第一堂课。在日本,我学到的是工业上怎么管,抓品种、抓质量、抓设备管理、技术管理,没有把经营管理理念纳入学习范围。我学的是最基础的岗位─设备管理,但设备管理最后也要落到货币效益上。有的厂效益不好,品种市场没有竞争力,它就维持,不愿意多花钱,给设备管理的经费就很有限。有的厂很赚钱,它停不起,就花很多钱来保证设备的功能状态。其实,所有的技术生产最终都要转换到货币上,但在日本给我们的资料上,关于货币这块的内容都给涂掉了。其实,中国从改革开放到市场经济,对我们来说是不断认识的过程,我们先学专业这块的管理,然后发现还有经营管理。1994 年,我们提出以财务为中心,财务以资金为中心,然后与国际会计接轨,你想,那时改革开放都多少年了? 问:您的经历让我深受启发。您认为管理一家宝钢这样的大型国有企业,最重要的能力或者诀窍是什么? 答:先抛开国有企业不谈,因为那只是出资者不同,上市后是公众化的公司。这么大的企业的运作,我认为首要的一点是,企业秉承的理念或者文化很关键。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这个企业形成了什么风气。管理这么大的企业,再多的规章制度也不够,因为总有约束不到的地方,最后人们还是按照认同和秉承的企业文化来行事。其次,就是体系的作用很重要。因为企业大了后,都是靠体系运作,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小作坊可以,工业革命以前,打铁的就是小作坊,一个师傅带三个徒弟。后来逐渐扩大到车间,到大企业,像现在的信息时代,全球最大的钢铁公司米塔尔钢铁公司(Mittal Steel,《财富》世界 500 强第 99 位)在全球 27 个国家有 64 个生产基地,如果没有一个体系运作,不可想象怎么管理。 当然,有人说企业文化或者风格是 CEO 或者一把手的,我觉得这有一定道理。但是 CEO 总有任期,而企业文化的 DNA 变不了。比如,通用电气一直秉承的就是创新带动世界或者带动公司的发展,这个 DNA 无论在韦尔奇还是伊梅尔特时代都没有变化。我觉得作为企业管理者,把这两条认识透不容易,内涵很深。 问:那么您觉得宝钢的文化基因是什么? 答:宝钢的文化与它的诞生有很大的关系。宝钢诞生时还是计划经济,是国家投资 128 亿建起来的,当时全国 12 亿人口,相当于一人出 10 块钱建设了宝钢,当时是集全国的财力,勒紧裤腰带也要建钢铁厂。工业化阶段,钢铁作为基础原材料,和水泥一样,是必不可少的,道理大家都清楚。再加上中国特有的历史,1958 年搞大跃进,一个钢为帅,一个粮为帅,但 20 多年中国在炼钢上没有突破。在这种背景下,宝钢建立的时候就有很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和光荣感,就是要中国的钢铁技术与当时世界最先进的接轨。事实上,这是宝钢在改革开放后 30 年里对中国钢铁业的一个很大的贡献。在这个过程中,宝钢形成了良好的风气,就是严格苛求。 另外,在当时的背景下,因为要与最先进的技术接轨,那你肯定要学习和掌握当代技术,因此,宝钢的文化基因还有学习和创新。宝钢人一直努力与国际一流去接轨、去对标,所以除了严格苛求、学习创新,还有争创一流。 后来搞市场经济中,在文化基因里,我们又重强调了整个职工、干部的诚信。这两年,我们又增加了协同,这与今后发展战略 使命有关。 宝钢 30 年的文化建设,就是朝这么几个方向去做的。包括 1998 年我们与上钢的合并。上钢是老国企,有近百年的历史,它最早是李鸿章时候的江南制造局的一个铸造作坊,重组时有 14.6 万职工。当时大家也担心,上钢会不会把宝钢拖垮,因为宝钢只有 3 万人左右,而且主业只有 1 万多人。当时国际评级机构把宝钢的国际信用评级连降了三级,直到最近两年,我们才逐渐恢复。现在,我们的国际信用评级已经超过合并前了。 我觉得,宝钢这些文化基因已经融入宝钢的行为中,这就是我讲的文化氛围。至于体系,如风险管理体系、评价体系、绩效体系、激励体系,我们也是随国家的改革逐步完善的。过去没有奖金,我进宝钢见习的时候工资是 48 块钱一个月,转正以后加了 8 块 3,当时算是高的了。1995 年黎明董事长提出宝钢要进入 500 强,这个目标 2004 年我们已经实现了。 问:您的管理风格与前任有何不同?您认为您会给宝钢带来哪些改变? 答:每个管理者的成长经历、时代背景会有差异。比如,谢企华董事长 1962 年清华大学毕业,然后就在山西的钢铁企业待了 16 年,宝钢建立时来了宝钢。她的专业是土木工程,工作主要是在财务、计划、建设这些领域的管理。当时,宝钢处在大建设时期,因此她的背景就是建设体系,管投资的预算、决算等。我的背景是生产体系,背景肯定对人的性格或者风格有一些影响。而谢董事长前任黎明董事长则属于老一辈的钢铁人,他在鞍钢、攀钢工作过很长时间,还曾担任冶金部副部长,他的风格与谢董事长和我肯定也不一样。黎明董事长对宝钢发展的影响是很深的,是宝钢第一任董事长,那时关系到宝钢能不能建成,建完以后一期、二期、三期能不能通过国家的验收。而谢董事长的时候,一、二、三期都已经建设完成了,宝钢面临再往哪儿发展的问题,所以她提出宝钢相对多元化发展的战略方向。 现在,我们又重新回过头来审视了 2003 年制定的战略,我们分析了新的市场环境。如今,像新日铁这样的非常保守的钢铁企业都开始进行并购,他们认为,将来如果产能没有 5,000 万吨的年产规模,在这个行业就没有发言权。我觉得我们之前制定的战略目标还是非常合适,市场变化更加速了我们对原定战略目标的认识。我们这一代中国钢铁业最大的问题是要迈向世界,这样的话,我们的战略方针第一个是规模,但现在规模要通过兼并来实现,而不是像以前完全靠自己建。对规模,我们过去有一种认识误区,认为 3,000 万吨就是最有竞争力的钢铁企业。今天,宝钢已经转变了这种看法。在今天的竞争格局下,我们的上游比如矿石企业,三家的规模已经接近 80% 的市场份额,而下游比如汽车企业,最大的六家已经占到 60% 的市场份额。而现在全球钢铁业的集中度还不到 30%,在这样的产业链上,夹在中间的钢铁企业和上下游产业的话语权不对等。中国钢铁业现在发展到年产 5 亿吨,但是行业集中度非常低。可以说中国钢铁业到了一个发展的关键时期,政府 2005 年 7 月出台了相关的产业政策,试图把这个产业向健康的方向引导,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和坎坷。 我研究发达国家钢铁产业轨迹,战后都经历了蓬勃发展,然后逐渐慢下来,中国也符合这个发展规律,最终会降到合理支持中国经济发展需要的速度,但是品种不一样了,这个过程中一定完成了钢铁业的兼并重组,这对宝钢是最大的一个机遇。其次,在布局上,我们会从上海地区走向全国,同时逐步积蓄力量走向全球。目前,生产布局要走向全球,我们大概还没有这个能力,但产品走向全球我们已经做了,比如每年 10%~15% 的产品出口。另一个层次是资源的全球化,因为中国铁矿石资源比较贫瘠。第三,是技术创新,宝钢是改革开放引进的技术,但今天花钱买不来技术,别人不卖。因此,宝钢不创新,永远成不了世界一流的钢铁企业。 问:你讲的规模非常重要,您是不是觉得国内钢铁业确实已经开始整合了? 答:已经开始了。像宝钢和八一钢铁的重组,宝钢和上钢的重组,最近政府批准我们去广东和批准武钢去广西。宝钢必须把韶钢、广钢联合重组,武钢必须把柳钢联合重组,这个趋势我觉得未来几年会愈演愈烈。 问:能否具体介绍一下宝钢多元化发展的战略? 答:我们得把握目前中国钢铁业重组这个机遇,而其他相关多元化,我们分纵、横两个方向。纵向围绕钢铁工业的上游矿山资源、焦煤资源等,我们下游的钢铁产品会做成很多最终产品,走向用户,我们就称为冶炼加工。冶炼加工业有很多,我们不会所有的都介入,而是挑选我们有优势的才介入。横向,比如说金融。你说米塔尔做的是什么?就是金融。另外,我们还会做围绕钢铁的技术服务,IT 技术、钢铁技术以及钢铁装备制造,等等。最后,还有一个横向的就是工程服务,解决过去老企业遗留下来的大量职工。钢铁厂少不了服务业,比如生产冷轧板,用户要求切成板或者分成小卷,你包装完了才能拉到用户那里去,这个包装工序不能少,少了到用户那里就损坏了。这些我们都称为横向相关多元。因此,我们树立的是钢铁为主,围绕钢铁纵横的多元化,我们称为五大板块:钢铁的上游资源,下游的冶炼加工,金融,还有技术服务和工业服务。工业服务和技术服务相对技术含量比较低一点,需要大量劳动力,解决中国特有的人多问题。 问:刚才您提到技术创新是你们重要的战略方向,请问你们现在研发投资多少? 答:钢铁主业的研发投资大概占收入的 1%,在国内钢铁业算是高的了,国际上也不算低,中等偏上水平。 问:你目前最关注的领域是什么?或者说你的工作重点是什么? 答:作为企业董事长,首先是把握方向。像宝钢,既定战略也在实施当中,所有的战略制定都有假设,比如这次的美国次贷危机,中国防止通货膨胀,我需要在实施战略中把握好方向,随时进行调整。另外,我们兼并速度是快还是慢?铁矿石从 2002 年到现在涨了 3 倍多,今后会继续上涨,还是会有变化?钢铁今后几年是否还能保持每年 20% 左右的增长速度?这些问题都需要方向性的把握,否则在战略执行时该快的时候没快,丧失机遇,该慢的没有慢,给企业带来很大的风险。 第二,我们的发展战略就是要和宝钢之前的发展模式走不同的一条路,即走兼并重组的扩张模式。宝钢十年前重组上钢,当时宝钢只有 3 万人,而上钢有 14.6 万人,十年下来给宝钢一个很大的财富,就是联合重组各自在不同轨道发展的企业,除了技术整合、管理整合,还有文化整合。这个管理模式对宝钢来说要提炼出来,成为一种新的管理模式。 第三,就是人才。发展需要宝钢拥有大量管理人才、技术专家和各类专业人才,而且这些人才要能够在新的环境中融入老的企业,兼并后能把协同效应真正搞出来。 以上三点是目前我关注比较多的领域,也紧扣我们的战略。 问:近几年国有企业改革很明显的变化就是推动它们上市,以此改变原来大型国有企业的治理结构,我们注意到宝钢集团也引入了很多外部董事,您认为上市或者引入外部董事给宝钢带来了哪些变化? 答:宝钢集团是国资委 19 家试点企业之一,引进了外部董事。股份公司上市后就按照上市公司要求的治理结构做。现在,国有股东作为出资人的概念越来越强了,逐步按照市场经济的契约机制和委托机制来办事。我们是 100% 国有,国资委派出董事,他们代表国资委,很清晰。我们的董事有新加坡航空公司的主席李庆言,香港利丰集团的董事长冯国经,他们都是国资委请来的,他们的身份与国有一点没关系,他们都有自己的家族公司,但是也都担任他们政府公司领导。现在我们的 9 人董事会中,除了来自内部的 4 位董事─我、副董事长、总经理和职工董事─之外,5 个董事没有一个是做钢铁业的。但是,他们有丰富的市场经济经验,所以对公司投资项目回报的判断非常敏锐。当然,这些外部董事也使公司的治理更规范、更透明。同时,董事会的决策权和经营者的执行权严格分开了。 问:你们多久开一次董事会? 答:一年起码有四五次董事会。我们有几个委员会,如薪酬委员会、审计委员会、常务委员会等,每个季度有季报。像执行董事,一个月一次汇报,挺忙的。董事会是票选制,我董事长也只有一票。我认为,现代企业制度的建立,特别是现代法人治理结构的建立和完善,对中国未来的企业经营意义深远,这无论是对国有企业还是民营企业都一样。很多家族公司第一代创业者交给第二代之后就出事,中国人说富不过五代,等企业交到第三代就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不要给企业治理贴标签,说这是社会主义,那是资本主义,其实它是人类在经济行为里摸索出的一套共同的管理方法,这一点是共通的。 问:能否介绍一下您现在主要的工作内容?您如何分配您的时间? 答:工作内容跟企业的情况有很大的关系。比如,去年我们领导班子调整完成之后,新任总经理艾宝俊同志年底就当上海市副市长去了。这四个月我就麻烦了,兼任宝钢集团和宝钢股份两个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没有到位,副总主持工作,好多事情需要我协助他。 但是,如果恢复正常之后,我作为董事长,每天关心的大多是方向性的事情、人的事情,还有一些体系建立的事情。除了董事会日常工作以外,我会到企业现场去调研,还有与外部的沟通,包括同行、投行、银行,也包括用户、供应商和政府部门,还有就是了解职工的一些想法。我做大量执行工作,是在目前特定的历史时期,总经理到位了,我就不会介入得太具体了,否则就给自己定位定错了。我去调研,也是带耳朵去,不是发指令。比如,昨天我还去罗泾看 COREX,这是新技术,是全球第一台。我关心这个新技术在宝钢用得到底如何,主要原因是:第一,是我自己的专业,我很感兴趣;第二,它是炼铁的东西,它出问题,我们后面的投资就塌下来了,是很大的技术创新风险。因此,类似这类的新技术,我会去具体调研,了解情况。 采访助理:陈艳荣 相关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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