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文明
以“文”而非“武”的方式来服人心、化天下,是为“文明”。
汉语中的“文明”一词,最早出自《易经》。《易》中的“文明”有多个义项:一是有文采,现光明。如《易·乾》:“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孔颖达疏:“天下文明者,阳气在田,始生万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这是承接初九爻的“潜龙勿用”来说的,彼时阳气潜藏,现在“见龙在田”时至,阳气出来了,草也绿了,花也红了,万物生长,色彩缤纷。
乾卦中的“文明”讲的是自然界。到了贲卦,“文明”化为文治教化,进入“人事”领域。《贲·彖》:“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处的“天文”指天道运行,日有阴晴,月有盈亏,星辰明灭,刚柔交会,虽然变化万千,但始终遵循一定的轨道有序运行。《易》以天为尊,天生人,人须法天而行,依天文而创造人文,也即人类要仿效天之运行而设立人伦礼制,以此教化天下。孔颖达疏:“用此文明之道,裁止于人,是人之文德之教。……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后世因有“人文化成”一辞:国家建立,须“文”以制度;群体生活,须“文”以伦常,如此方能改变原始的野蛮行为。故《礼记》云:“无本不立,无文不行。”
关于“天文”与“人文”的关系,程颐解释得最好:“天文,天之理也;人文,人之道也。天文,谓日月星辰之错列,寒暑阴阳之代变,观其运行,以察四时之速改也。人文,人理之伦序,观人文以教化天下,天下成其礼俗,乃圣人用贲之道也。”
具体来看《贲》卦的“象”:“山下有火,贲。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孔颖达疏:“‘山下有火,贲’者,欲见火上照山,有光明文饰也。又取山含火之光明,象君子内含文明,以理庶政,故云‘山有火,贲’也。‘以明庶政’者,用此文章明达以治理庶政也。‘无敢折狱’者,勿得直用果敢,折断讼狱。”这是说,贲卦下离上艮,展现了这样一幅景象:一座高山,山下有燃烧的火,火将山照亮。火代表纹饰和光明,即文明,山是草木聚生之处,是照临的对象。程颐解释为:“山者草木百物之所聚生也,火在其下而上照,庶类皆被其光明,为贲饰之象也。君子观山下有火明照之象,以修明其庶政,成文明之治。”
王弼注则云:“止物不以威武而以文明,人之文也。”他以“威武”作对照来解释“文明”,提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思想:以“文”而非“武”的方式来服人心、化天下,是为“文明”。孔颖达疏:“止物以文明,不可以威刑。”这已经与后世西语的“civilization”用法相通。徐佳希在《儒家文明观简析—从〈周易〉到〈庄子〉》一文中总结说:“一切外在层面的、惩罚性、强迫性的制裁、刑罚都属于‘威武’、‘威刑’,与之相对的则是内在层面的、道德感化、礼义引导式的‘文德’”,将“文明以止”的“止”理解为“化”(载袁行霈主编《国学研究》第44卷,中华书局,2020年)。
朱熹释“止”的含义为“各得其分”:“内离而外艮,有文明而各得其分,故为贲。止,谓各得其分。”此正如孔子之“正名”思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就是《大学》所说的:“为人君,止于人;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若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皆能各守本分,行止得宜,家庭与社会成员能各得其位、各安其职,即是“人文”之意,也就是说,“文明”给了每个人以生活的尺度。
《易》论“文明”的第三层含义,指道德诚信。《革》:“巳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彖》曰:“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巳曰乃孚’,革而信之。文明以说,大亨以正。革而当,其悔乃亡。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
王弼注:“文明以说,履正而行,以斯为革,应天顺民,大亨以正者也。”孔颖达疏:“能思文明之德以说于人,所以革命而为民所信也。”高亨注曰:“《革》卦辞云‘巳日乃孚’者,孚,信也。此言王侯大夫在祭祀日,即已改革其丑行恶政,能以忠信对鬼神。故曰:‘巳曰乃孚,革而信之。’盖周代王侯大夫祭祀鬼神之时,由祝史之官以其美行善政告于鬼神,以祈祷鬼神赏之以福,不罚之以祸,其无美行善政而有丑行恶政者,则由祝史编造谎言,以告鬼神。《彖传》所谓‘革而信之’,即针对此种事实而言也。卦辞云‘元亨利贞’者,元,大也。亨,美也。利,利人也。贞,正也。《革》之下卦为离,上卦为兑。离为文明;兑,说(悦)也。然则《革》之卦象是人有文明之政教,而人喜悦之。王侯大夫如此,则其德元大、亨美、贞正而能利人矣。故曰:‘文明以说,大亨以正’。卦辞云‘悔亡’者,因其改革得当也。故曰:‘革而当,其悔乃亡。’”(高亨:《周易大传今注》,齐鲁书社,1979年,第407~408页)
王弼《周易注·丰卦》又谓:“文明以动,不失其理也。”这是把“文明”理解为“合理之动”(合理的行为)。刘运好在《魏晋经学与诗学》(中华书局,2018年)中指出,王弼注特别强调《易》中的文明之德,意味着柔顺中正的处事原则。如《离》六二:“黄离,元吉。”王弼注曰:“居中得位,以柔处柔,履文明之盛而得其中,故曰‘黄离元吉’也。”孔颖达疏曰:“黄者中色,离者文明,居中得位而处于文明,故元吉也。故《象》云‘得中道’,以其得中央黄色之道也。”
离为文明,而王弼认为“离之为卦,以柔为正”。柔顺而合乎中正,即“谦以待物”、“处得其中”。此间王弼特别强调心性之诚,如《履》九二为“履道坦坦,幽人贞洁”,王弼释曰:“履道尚谦,不喜处盈,务在致诚,恶夫外饰者也。”《困》九二“困于酒食,朱绂方来,利用享祀”,王弼释曰:“履中则不失其宜,无应则心无私恃,以斯处困,物莫不至,不胜丰盈,故曰‘困于酒食’,美之至也。”其余如《中孚》九二注“不徇于外任,其真者也”,“不私权利,唯德是与,诚之至也”;《中孚》九三注“四履乎顺,不与物校”等,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