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山

敬业钢铁同中国所有钢铁企业一样，正努力在减碳和发展之间找到平衡。图片来源：敬业集团

7 月初，石家庄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间段，即便西北部的山区地带也不能避免陷入热浪包围。从市中心出发，汽车在平整宽阔的绕城大道上行驶一个小时，就能抵达西北方向的平山县。

平山县最重要的名片是西柏坡，它是中共中央迁往北京之前，在农村地区的最后一个驻扎地，现在已经是河北省最重要的红色旅游资源之一。即便是石家庄本地人，也更多地把平山视为一个旅游目的地，而不会想到这里还有一家连续两年进入《财富》世界500强的钢铁企业。

敬业钢铁就在平山县南甸镇，它与省内同行们一起，构成了河北省经济结构中最扎实的那一部分，当然，它们也在特定时期和特定语境中，成为被审视的对象。从产能过剩到环境污染，人们喜欢用各种段子对钢铁企业加以揶揄，但也仅是揶揄，因为钢铁行业在中国经济发展中的重要地位，无法取代。

6月的最后一天，直到有人找上门来要与他“商榷”，敬业钢铁的董事长李赶坡才知道半个月前自己的一段内部讲话正在网络上传播得热火朝天。

在那段算上标点一共1,270个字的讲话中，李赶坡预测需要等到三成钢企撑不下去退出市场，“行业”才能进入盈亏平衡，这需要五年时间。

他要求敬业钢铁“勒紧腰带过紧日子，还要降本增效补充企业的流动资金，争取五年之后能够胜出。”

这段讲话内容略显惊心动魄，但是如果对他的经历和行事风格有所了解，就会更多地将其解读为一家超大型钢铁企业的创始人兼“话事人”，在经济变局中通过强化危机感来激励员工的管理策略。

李赶坡出生于1949年，1973年到1974年担任过两年学校教员，1974年到1983年出任平山县南甸公社党委书记，1983年到1985年任南甸工委书记（直到现在，还有南甸本地人叫他李老师或李书记）。1985年，李赶坡辞职下海创办滹沱河罐头厂。1988年创办平山县化工厂，1996年组建敬业集团。

这份官方履历提示人们，李赶坡经历过中国1949年之后的所有历史阶段，也在中国重要的历史节点上，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他并非天生的创业者，但他愿意在那些历史转折点上开始对既往的人生轨迹进行重新规划，这是一名基层干部转型为一位成功企业家的过程，也是中国从计划经济过渡到市场经济的过程。

科技的进步让平山这样的县域也能够成为信息通衢，李赶坡通过手机APP处理日常工作，这让他不需要每天都严格按照工作时间到岗，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他每天下午4点才会到办公室，有需要向他当面请示工作的部门带着各种材料去排队。他今年已经73岁，不再亲自对生产的每一个环节进行直接的管控，但是仍然“有效管理”着这家总共有31,000名员工的超大型企业的后勤部门。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通过对后勤数据的掌握，他明确地知道企业的所有细节信息。

认为他只控制后勤系统的认知显然是误解，作为创始人，他仍然是这家企业的灵魂人物，仍然对敬业钢铁的发展战略保持着绝对的主导权。

7月初，石家庄市委书记和市长联合来访。这在中国的官员活动中非常罕见，一般情况下，市长和市委书记并不会同时参加一个考察项目。官员们带着庞大的队伍参观了敬业钢铁的重点项目，在B号高炉，市委书记看到了熊熊的火焰下，矿石融化，铁水生成，这些在主控室的大屏幕上可以一览无余，而且每一个画面上都有即时的数据信息，提示炉温的变化，这对炼出合格的铁水非常重要。

市委书记不是随便看看，他带着强烈和明确的目的，来听听在当前的经济环境下，敬业钢铁这样的大企业有哪些困难，需要政府提供什么帮助。市委书记提出的石家庄经济总量过万亿目标的实现，也需要获得敬业集团这样的大型制造企业的帮助。

李赶坡在与市委书记和市长的座谈中，提到了一些具体的困难，包括原材料涨价、销售下降、物流成本上升，以及地方的支持如何更加完善。正是夏天，来访者穿着白衬衣，李赶坡穿着一身灰色的工作服。这是敬业厂区里每一名员工的标准打扮，无论男女和年龄少长，也不论职位，他们都穿着统一样式的工作服。这是敬业的规定，在厂区必须要穿工作服，就连李赶坡自己也不例外。

在敬业的厂区，无法通过着装来区分一线工人和管理人员。敬业的一线员工大多来自平山和周遭的县，他们会在工作中也习惯性地使用方言。敬业的车间里会出现倡导使用普通话的大横幅，这是因为从“外面”引进的高水平人才听不懂方言，无法与工人有效沟通。敬业因为地理位置偏僻，在人才引进方面需要比同行付出更多的代价。李赶坡已经投资5,300万元对原来的人才公寓进行升级改造，并投入1.4亿元新建了两栋高端人才公寓和配套的生活设施。站在这两栋人才公寓的楼下，能够看到几百米外的敬业主办公楼。

在恢弘高大的办公楼里，每一层都有一个大的公共空间，里面都摆了两张非常长的桌子，旁边是实木椅子。这些家具异常沉重，只是坐在旁边，就可以感受得到它们的分量，甚至用脚踢一下椅子，都会发现它们稳如泰山，就像在车间里用手无法推动的已经卷成卷的钢板。

敬业集团修了一条路，绵延十多公里，这条路除了主要供敬业运送原料和包括钢板在内的钢材成品之外，还供市面上的车辆行驶。敬业钢铁生活区的员工公寓，每名员工如果需要都可以无需缴纳费用分到一间，里面有基本的家具，同时有在石家庄度过夏天的最关键的电器空调。

对空调的使用来说，耗电是一大开销。但是敬业完全不用担心这些，这种大型的能源工厂已经可以通过日常生产的废气废水来生产出足够的电力以供它的附属机构使用，敬业甚至还有生产饮用水的部门，每名员工每个月能够从工厂免费获得一定数量的含有矿物质锶的饮用水，这种矿物质据说有多重保健功效。

李赶坡对工人健康的关注超出想象，每个月初各个部门汇报工作时，健康管理中心是唯一无需制定和完成盈利KPI的部门，即便这个部门有经济收益，也只被允许在汇报的结尾处作为顺口一提的成绩。如果一开始就先谈经济收益，就会遭到李赶坡本人的批评。在宣传部门编订的内刊《敬业人》中，每一期都有健康知识的小专栏。

内刊是中国几乎每个大型工厂都会有的宣传品，这种仿照报纸编辑印刷的纸质文件，记录了很多工厂的细节，有些在内部看来司空见惯，但是外面的人却可以当作珍贵的资料。

这些资料透露着这家超大型工厂的点滴细节。曝光栏里，每一期都会有一些“揭露性报道”，主要内容是强化纪律、杜绝腐败。那些被揭露的违规甚至腐败行为，普遍程度轻微，但当事人遭受的惩罚都非常严厉。有一些则是技术问题，例如工人的技术能力不足，导致司机卸车等待时间过长。

这并不会影响司机们来敬业拉货，敬业厂区的一个门口，绵延数十米的卡车排队等候依次进入厂区，他们是来送原料的，比如焦炭和铁矿石。这些卡车中有相当比例的新能源汽车，这是敬业必须坚持的减碳措施的一部分，尽管无法一步到位地要求所有车辆都改用新能源，但能够用逐步推进的方式，最终实现全部使用新能源。

这当然主要是来自环保部门的压力。中国做出“3060”的减碳目标，而工矿企业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核心执行者。碳排放大户必须通过限产方式进行排放量的压减。政府不再审批新的项目，并对已有的高耗能低产出的项目进行限制甚至关停。钢铁企业必须通过产能置换方式才能继续生产，也就是修建一座新的符合标准的高炉，以替换被禁止继续使用的高炉。8月初，河北省发改委宣布除铸造用生铁和特钢企业外，到2022年年底将关停1,000立方米以下高炉、100吨以下转炉。

钢铁企业必须通过产能置换来找寻出路，其中也包括敬业。2022年上半年，敬业先后启用了两个高产能的高炉，加上去年的一个，总共三个高炉日夜不停地把铁矿石炼成铁水，送到转炉中去炼成钢。

虽然已经不是“大炼钢铁”的时代，但李赶坡毫不掩饰对毛泽东的崇拜。敬业钢铁厂区的每一处标牌都使用了毛体字，他会将带有毛泽东画像的铜盘赠送给来访的客人。那张画像，是依据毛泽东在西柏坡时的一张著名照片绘制的。照片拍摄时，中国共产党即将迎来全面的胜利，照片上的人物，神情放松，踌躇满志。

但是不可否认，李赶坡商业上的成就，完全源自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他的每一次商业扩张，都是在市场经济原则下取得的进步。

敬业钢铁每个月初和月末的几天，都是密集的开会时间，各个部门需要汇报和总结工作计划和进展，李赶坡本人的习惯是在每次汇报会上逐一点评汇报内容，等到所有人都结束之后，他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语调平和，不徐不疾，他已经不需要营造威严的人设，因为敬业钢铁已经可以通过大体量实现运行稳定。

敬业集团现在下辖本部钢铁、乌兰浩特钢铁、广东敬业钢铁、英国钢铁4个钢铁基地，但李赶坡仍然希望可以通过并购获得产能的扩张，这是钢铁企业目前实现产能扩张的唯一途径，当前行业的艰难处境，给他提供了机会，能够选择优质产能的机会，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实质上做的是挽救落后产能。

2022年下半年，敬业集团计划实施4个新项目，总投资96.5亿元。无论这些项目分布在哪个基地，敬业的本部似乎会一直稳定地安置在平山。

7月中旬，敬业投资25亿元新建的铁路专用线正式通车，平山县的主要领导出席通车仪式表达祝贺。这条铁路专线每年可以运输物料4,500万吨，减少货车通行130万辆次，减少碳排放40万吨。在硬件之外，敬业投资20.5亿元建设的“公转铁”原料智能运输系统，在钢铁行业内第一次引入智能巡检机器人，实现全封闭、零污染、智能化输送。

这条南起东回舍镇朔黄铁路西柏坡站，北至南甸镇敬业集团敬业站的铁路专用线，全长22.5公里，途经5个乡镇26个村。除了减碳的收益之外，也让物流成本下降，同时节省大量的运输时间，相当于“走了一条近路”。

这当然是值得庆贺的成就，同时李赶坡非常明白，敬业的未来，只能一步一步向前，并没有近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