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拉里·萨默斯：预见到美国通胀会失控的人

逆向预言者

拉里·萨默斯在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布鲁克莱恩的家中。这位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家从来不相信通胀是“暂时的”。图片来源：ALEX GAGNE

今年8月，美国参议院的民主党人正在为一场关键投票而努力，这场投票事关美国总统乔·拜登（Joe Biden）的一项重要国内施政方针——《通胀削减法案》（Inflation Reduction Act），如果得到通过，它就将为绿色能源和其他国内支出提供巨量投资。由于参议院的政治立场基本上势均力敌，所以民主党人还得说服一位重要人士，他就是西弗吉尼亚州民主党籍参议员乔·曼钦（Joe Manchin），他希望得到提案方的保证，即任何新支出法案都不会引发通胀。

民主党动用了一门重量级武器——他们没有求助于内阁成员，也没有去找任何知名的政界人士，而是找到了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的经济学教授、美国财政部的前部长拉里·萨默斯（Larry Summers）。他自2010年以来就没有在政府中担任过任何正式职务了。弗吉尼亚州民主党籍参议员马克·沃纳（Mark Warner）回忆道：“当时我一边从地下通道里赶回哈特大厦（Hart Building），一边对还在巴西开会的萨默斯说：‘你必须给乔·曼钦打电话，你必须现在就打，而且你必须说服他这个法案是没有问题的。’”

几个星期后，萨默斯在位于布鲁克莱恩（Brookline）的家中接受《财富》杂志采访时证实，他确实打了那个电话——当然，有了曼钦的投票，这项法案也顺利得以通过。萨默斯不愿意透露过多细节，不过他表示：“我确实在后期参与了不少政治活动，我敢说这项法案不会引发通胀，几位参议员也鼓励我利用自己的信誉给这个法案背书，而我也确实这样做了。”

正因为他是研究通胀的大师，我们才会在今年夏末的一天亲自登门拜访他。萨默斯曾经担任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政府的财政部部长和前总统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的首席经济顾问。正因为见多识广，所以他从不害怕做大胆的预测，特别是最近他还发表了一项惊人的预言——他指出，美国政府在已经拿出巨额的抗疫支出和宽松货币政策后，又拟拿出1.9万亿美元的“美国拯救计划”（American Rescue Plan），这很可能会带来“一代人都未曾见过的通胀压力”。他愿意跟我们谈谈美国经济为何会陷入这种岌岌可危的状态，以及我们如何才可以摆脱这种状态。换句话说，他对当前的经济形势很不乐观。他警告道：“如果我们想要降低通胀，就需要比当前市场或者美联储（Federal Reserve）所预期的更严格的政策。目前美联储还是太乐观了。”

现在，这位著名经济学家每天都往返于哈佛大学和布鲁克莱恩之间。我们见面那天，他刚从科德角（Cape Cod）的避暑别墅回来。虽然坐拥哈佛大学的最高教职，但第二天他还要亲自上两堂政治经济学讲座，出席一场高级研讨会，总共要给400多个学生上课。他的黄色三层别墅坐落在一个山坡上的小区里，被掩映在一片有半个世纪树龄的美国梧桐中。这座房子的历史能够追溯到1901年，他在2006年卸任哈佛大学的校长一职后便一直居住在这里。房子的橡木地板上铺着东方风格的地毯，书架上陈列着他在政府任职期间的许多纪念品，其中包括一份手写的1999年参议院投票记录，当时参议院以97票赞成、2票反对的结果任命他为财政部部长。

《通胀削减法案》的通过让拜登获得了一场巨大的胜利，但它对萨默斯来说也是一场胜利。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萨默斯已经从一位杰出的经济学家，变成了美国政治经济界一位举足轻重的运筹帷幄者。该法案避免了抗疫期间的那种“大撒币”式的纾困支出——萨默斯对此是很反对的，而是支持对绿色能源进行长期投资，同时允许联邦医保（Medicare）开展处方药成本谈判，这两项政策的目的都是为了抑制通胀。另外，萨默斯还同意开放公共土地和水域开采油气，这也使他成为了今年少数几位可以在对立政治阵营之间成功搭桥的人物。但另一方面，这种折衷的做法既没有取悦想要增加支出的激进派，也没有让想要减少支出的保守派满意。

不过由于当前的通胀仍然高得吓人——今年8月的美国通胀率达到了8.3%，因此两大阵营中认同萨默斯的观点，觉得形势很不乐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在萨默斯看来，目前最大的担忧，就是美国本来能够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来个“长痛不如短痛”，但是美联储迄今尚未下定一步加息到位的决心，这可能导致最终解决方案所需付出的成本也要高得多。

在布鲁克莱恩的家中，萨默斯穿着灰色休闲裤、蓝色上衣和一双休闲鞋，打开了一罐原味可乐（Coke Original），开始侃侃而谈。

通胀是怎样一步步失控的

有一种论调称，美国当前的通胀是暂时性现象，是由于供应链瓶颈和防疫封控措施导致的。但萨默斯压根不认同这种看法。

在萨默斯看来，当今通胀严重的主要原因是需求被夸大了，是因为过多的货币追逐过少的商品导致的。因此，为了遏制不断上涨的消费者物价指数（CPI），美联储必须持续收紧货币政策，直至需求大幅下降。那么，萨默斯认为美联储还得在加息的路上走多远呢？

在萨默斯看来，经济学的核心是数学，这些问题的答案简直就是经济学的入门课程。据他估算，美国的“底层通胀”，也就是不包括食品和能源在内的通胀，大概是在4%到4.5%之间，与美联储拿来作参考的PCEPI指数非常接近。[PCEPI又称“个人消费支出价格指数”（personal consumption expenditure price index），由美国经济分析局（Bureau of Economic Analysis）计算，是一个被联邦政府广泛使用的指数，包括用于调整社会保障（Social Security）支出。]根据萨默斯的剧本，要抑制通胀，就需要一个“实际”的联邦基金利率，它要比基础通胀率高1.0%到1.5%。

根据萨默斯计算，这个实际利率的正确数字应该在5.0%到5.5%之间，这要远远高于当前联邦基金利率的中间值（3.1%）。当然，市场和大多数观察人士都预计，美联储还会在接下来几次会议上有大动作。但调查显示，联邦基金期货市场和公开市场委员会（Open Market Committee）的成员普遍预计，这个数值明年最高也只能够达到4.6%左右。因此，萨默斯呼吁美联储进一步加大加息和紧缩力度，而且他呼吁的这个力度要比美联储和投资者的预期大得多。

房地产是一个对利率波动比较敏感的行业，最近的几轮加息已经给房市造成了很大冲击。美国企业研究所的住房中心（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s Housing Center）的主任埃德·平托（Ed Pinto）指出，如果基准利率达到5%或5.5%，“可能当我们达到这个数字时，经济已经陷入衰退了。”9月20日，美国的30年期抵押贷款利率已经达到6.4%，与一年前相比有了大幅上升，这已经使美国的住房销量比2021年同期低了三分之一，回落到了2015年的水平。据平托预计，从现在开始起一年内，美联储的大幅加息将让美国的房价平均下降8%到10%。

萨默斯认为，要使通胀率回落到美联储的2%的目标，就要抑制过度膨胀的需求。但收入的快速上涨正在削弱美联储的抗通胀努力。目前美国的个人收入增长率超过了5%，失业率在3.5%左右，达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以来的最低的失业率水平。而只有当人们感到手头拮据，大幅减少了支出时，通胀压力才会缓解。萨默斯认为，经济现实决定了这种情况只会在失业率上升的时候发生，失业率一旦上升，每个空缺职位就会有更多的人竞争。只有就业市场的热度冷下来，才会抑制工资的急剧上涨。

萨默斯指出：“现在每一个就业者背后，几乎都有两个空缺的招聘岗位。可以看出，目前的失业率处于十分罕见的水平。我不确定在失业率重回5%之前，你能否有效抑制通胀。而且你可能需要失业率一定时间内保持在6%。当然，我最希望的是这个计算出了错。”萨默斯最不希望看到老百姓的工作机会被毁掉。但他认为，只有短期内坚决遏制愈演愈烈的灾难性通胀，才能够确保未来的就业市场更加稳健发展。

萨默斯认为，目前美国陷入经济衰退的可能性为75%。他表示：“历史告诉我们，软着陆就代表着希望战胜了经验。而在通胀率高于4%且失业率低于4%的情况下，还没有经济可以实现软着陆的先例。因此如果经济不显著放缓，我们就不太可能达到美联储的抑制通胀目标。”

如果美联储按照萨默斯的剧本，采取坚定立场，美国需要多久才可以使通胀率回落到2%的目标？作为美国财政部前部长，萨默斯抨击了华尔街普遍存在的一种观点，即美联储能够迅速遏制通胀，然后在不久的将来再次开始放松政策。萨默斯称：“我认为这会需要好几年的时间，这一切都要取决于实体经济的情况，如果失业率上升到6%或7%，那么通胀回落的速度要比失业率在5%到5.5%时快得多。但有观点认为，美联储会在明年年中放松政策，而且这与我们让通胀率重回2%的路径一致。实际上，这种观点真的不太可能。”

亿万富翁、生物能源与下次疫情

当然，通货膨胀并不是目前萨默斯唯一关心的问题。我们在布鲁克莱恩采访时发现，他的想法简直是层出不穷，甚至在我们给他拍照的时候都谈兴甚浓。临走的时候，我忍不住还是问了这位大师对股价有什么看法。他说：“总的来看，股市似乎没有出现可能与严重衰退相关的那种利润下降，因此在我看来，股市还是很富裕的。而且我对股市的任何看法都是非常初步的。”他还引用了哈佛捐赠基金负责人、传奇投资者杰克·迈耶（Jack Meyer）的故事：“在被问到他的成功秘诀时，他说他从不听信一个学经济学的。”

萨默斯认为，美国保持自由的创业文化是十分重要的，这种文化缔造了很多亿万富翁，但这些亿万富翁也创造了大量的就业机会。但同时这些亿万富翁的价值也被低估了。“如我们有更多像杰夫·贝佐斯（Jeff Bezos）、比尔·盖茨（Bill Gates）和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这样既打造了庞大的企业，也赚到了巨额财富的人……那对美国就是有好处的。”同时萨默斯也支持“进行一系列税收改革，让他们交更多的税，同时防止这些大企业从商业帝国发展成代代相传的商业王朝。如果富人能够轻易将财富传给继承人，这就将是对机会均等的美国梦的侮辱。”

他还支持用水力压裂技术开采更多的油气，以及增加油气管道取代危险的卡车运输。“最重要的是加快对能源和电力的运输审批流程。环保界对所有碳氢能源本能地一刀切地反对，这不仅对经济没有好处，也不符合他们自己的目标。”

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萨默斯对政府是不是应该干预、何时应该干预经济的问题上也有着自己的看法。“我一直认为，最好的将军是那些最不愿意发动战争，最不愿意将军事和暴力手段当成工具的人，他们虽然不好战，但是如果必要的时候也愿意战斗。”

他继续说道：“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在进行一场无结果的辩论，一方是在意识形态上反对任何扭曲完全自由市场政策的人，另一方则坚持政府必须要在商品和服务生产中发挥作用。而我们真正需要的，就是政府扮演一个‘避战而能战’的角色，以促进特定行业和政策。”

萨默斯还建议，联邦政府应该制定一个类似“马歇尔计划”（Marshall Plan）的计划，以应对下一次疫情——他认为最多10年到15年，我们就会迎来下一次疫情。“疫情风险与气候风险在同一个量级上，但它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相比于新冠肺炎疫情造成的几十万亿美元的损失，我们如果在这上面花上一些钱，就可以在下次疫情时更加从容地应对。”萨默斯希望联邦政府设立一个疫情应对项目，资助疫苗厂商建造工厂，尽管这些工厂可能闲置很多年。同时要建立“快速生产疫苗的科研能力”，并且大量囤积口罩、注射器和其他设备，并且研发相关筛查设施。

在个人爱好上，萨默斯表示，他经常去布鲁克莱恩的乡村俱乐部（Country Club）打高尔夫球。尽管技术并不高明，但他打趣道：“我在高尔夫球场上唯一擅长的就是做概率分析，看是在小溪上方还是在小溪周围击球更好。可惜我不太擅长挥杆，而这项技能在球场上更重要。”另外他还会打网球，小时候他经常练习对墙打网球，所以练就了不错的击球技能。“在经过年龄和体能调整后，我其实是一位很好的网球运动员，如果从绝对的年龄调整来看，我真的是还不错的。”

当然，萨默斯还有一个任何经济学家都避免不了的爱好——为未来担忧。他批评了美国政府数万亿美元的抗疫纾困支出。他认为，这笔钱“可能会限制为抗击长期经济停滞所能调配的公共资源。我们就好比一个宁可借钱度假，也不愿意修缮屋顶或者扩建房子的家庭。我们借了这么多钱，但是我们只记得开派对。”所有这些鲁莽行为的后果，就是萨默斯预见到的大通胀。现在他又给出了另一个警告，而我们都要明白，要修复这个问题，我们需要付出多少牺牲。

译者：朴成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