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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何为不豫哉

吾何为不豫哉

胡 泳 2023-01-10

孟子的承担力和使命感源自于对天命的敬畏。

《孟子·公孙丑下》有段名言说: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孟子入齐见宣王,导以王道仁政,宣王不能用。《孟子·公孙丑下》第十一章至十四章,记载的都是去齐言行。“充虞路问”即在第十三章。充虞,孟子弟子。路问,在路上问。学生发现老师不高兴——不豫,就是不悦——然后大胆地问道:不是说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吗?老师现在为什么想不开呢?

“不怨天”二句,见《论语·宪问》:“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这也是一段师生对话。孔子悲叹说:“没有人了解我啊!”子贡说:“怎么能说没有人了解您呢?”孔子说:“我不埋怨天,也不责怪人,下学礼乐而上达天命,了解我的只有天吧!”

夫子跟子贡的这番对话,根据《史记·孔子世家》的记载,应该是在鲁哀公十四年。那时候鲁哀公去狩猎,获得一只麒麟,孔子看到麒麟死了,所以就发出这样的感叹,这是孔子到人生最后的阶段了。表面上说不怨天不尤人,内心深处其实是有很深的悲凉的。这个悲凉来自于周游列国而不得诸侯之用,无法施展一生的抱负。

孔孟之徒身处衰世,都有担当天下之精神。孔子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孟子在上述这段对话的最后也说了:“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当今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呢?孟子既然自视这么高,失望之情就和他的老师一样深了。面对充虞的提问,他只好回答说,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可见孟子素常以“不怨天不尤人”这句孔子的话教导学生。

孔孟的这两段对话,都能够读出两位夫子显出乐天知命之诚,孔子言唯天知己,孟子则一口否认自己不高兴(“吾何为不豫哉?”)——我既明白,天下不治,完全是天意使然,还有什么不愉快的呢?不过反过来,我们也可以体会两夫子忧世心切,思望治平,可惜的是,“天意从来高难问”。

接下来,孟子提出一句惊人的断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并就此发了一通议论:由历史来看,每隔五百年,一定有圣王兴起,这中间也一定有名传当世、辅佐圣王的贤人。自周朝开国以来,已经有七百多年了,以年数算来,早已超过了;以时势察看,该有圣贤兴起,拯救万民了。

对于这段话,东汉赵岐《孟子章句》注曰:

彼时前圣贤之出,是其时也,今此时亦是其一时也。五百年有王者兴,有兴王道者也。名世,次圣之才。物来能名,正于一世者,生于圣人之间也。七百有余岁,谓周家王迹始兴,大王、文王以来,考验其时,则可有也。

焦循《孟子正义》又申其义云:“赵氏以彼一时为以前圣贤王道之时。圣指王者,贤指名世者,彼即前也。谓前此圣贤之出,是应五百年之运而出,是圣贤之出有时也。此即今也。此一时为孟子之时,谓今时已是圣贤当出之时也。……盖前日言不怨不尤,是道其常,时为修身讲学之时;今日去齐,是当其变,时为大道将废之时;时有不同,未可一概而论。”

名世者,赵注:“次圣之才,物来能名,正于一世者。”焦氏正义解释说:“荀子有正名篇云:‘圣王没,名守慢,奇辞起,名实乱。……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辨同异。……物来能以名正于一世,则贵贱明而同异别。’”由于圣王已逝,遵守统一之名的事情懈怠了,奇谈怪论产生了,名和实的关系混乱了。其结果是事物间“贵贱不明,同异不别”,导致“事必有困废之惑”。由此,在荀子的眼里,名的功能在于分别,亦即“上以明贵贱,下以辨同异”。制名的事业,荀子将其视为“知者”的业绩,那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名世者”了。

焦循又云:“传曰:‘圣人不出,其间必有命世者焉。’命世即名世,谓前圣既没、后圣未起之间,有能通经辨物,以表章圣道,使世不惑者也。”朱注:“谓其人德业闻望可名于一世者,为之辅佐。若皋陶、稷、契、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之属。”

由此可知,孟子的这段话重点并不在“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而在“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表达的是孟子以匡世之才自况、却又因天命之故不得施展的心情。所以,对“吾何为不豫哉”,赵注说:“孟子自谓能当名世之士,时又值之,而不得施,此乃天自未欲平治天下耳,非我之愆。我固不怨天,何为不悦豫乎?是故知命者不忧不惧,与天消息而已矣。”

曾国藩读到此段,写下按语:“色之不豫,若出于忧世之诚,则为义;若有一毫谋己之私,则为利。此圣贤内断之心,辨于微芒之间者。”孟子的承担力和使命感源自于对天命的敬畏,至于能否平治天下,则以天意为依归,非人为可以强求。虽然有所忧,是忧天下而不是忧己身,也就是曾国藩所说的非为利而为义。孟子的浩然之气,由此番对话表露无遗,如此自负的豪语,虽距今数千年,其当仁不让的情怀,仍令人感喟不已!即便仁政在当时不得施,但孟子作为“名世者”,已经为后世立下了不灭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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