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为道不远人——君子论之六
在传道的时候,不是要把自己的一切作为标准来衡量别人,而是要以人纯正的本心作为标准去勉励别人。
《中庸》第十三章记孔子的一句话:“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孔子说:中庸的大道在吾人的身心之中,不会远离人。假使有人标榜修为中庸的大道,却反身向外,那将使大道与人远离,就不可以称为道了。
为了说明这个道理,孔子引用了《诗经》。“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诗经》说:“砍削斧柄,砍削斧柄,斧柄的式样就在眼前。”握着斧柄砍削斧柄,应该说不会有什么差异,但如果你斜眼一看,还是会发现差异很大。所以,君子总是根据不同的人的情况采取不同的办法对待,只要他能够改正错误实行道就行。一个人可以做到忠恕,离道就不远了;而什么是忠恕呢?自己不愿意被施加的事情,也不要施加给别人。
对“道不远人”这句话,朱熹在《四书集注》中作出如此解释:“道者,率性而已,固众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远于人。若为道者,厌其卑近以为不足为,而反务为高远难行之事,则非所以为道矣。”朱熹认为,“道”之所以“不远人”,是因为它具备两个特性:其一,人皆“能知”——它没有那么深不可测;其二,人皆“能行”——它并非遥不可及。可是,现实中总有那么一些人,舍近求远,刻意追求深奥、难行之事,这种做法并不是真正的“为道”之举。
“道”人人能知能行,实与天赋同来,是故《中庸》第一句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人的自然禀赋叫做“性”,顺着本性行事叫做“道”,按照“道”的原则修养叫做“教”。
《中庸》又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用现代语言来说,生活就是道,离生活而觅道,无道可寻;于生活而悟道,天机盎然。这就有点庄子所说的“道在瓦甓,道在屎溺”的意思了。道从来不远离人。远人则道无所丽,又何以为道乎?
子思示人求道之方,曰惟当取则于一身,而不待外求也。这几乎是修道大师们的通论。比如六祖《坛经》:“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王阳明也说:“夫圣人之学,心学也,学以求尽其心而已。”
有关内与外,孔子在《中庸》里的这段论述就对己与对人之关系讲得十分清楚。朱熹《中庸章句》说:“若以人治人,则所以为人之道,各在当人之身,初无彼此之别。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人能改即止。”人之所以为人者,在于身心之则,是故“以人治人”,即是说君子依照“人”这个准则去对待人;也因此,“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著名的成语,本意乃是“用他自己本有的道来纠正他”。《朱子语类》有条语录说得非常清楚:“人人本自有许多道理,只是不曾依得这道理,却做从不是道理处去。今欲治之,不是别讨个道理治他,只是将他元自有底道理,还以治其人。”
斧柄要砍削成什么样子?手中的斧柄就是最好的参考。这个比喻有深刻的含义:人们在处理与他人关系的过程中,往往一味向外寻找而无视自身的存在,其实自身恰恰能够提供一个可行的尺度或法则(其则不远)。所以,在传道的时候,不是要把自己的一切作为标准来衡量别人,而是要以人纯正的本心作为标准去勉励别人。朱子解之曰:“盖责之以其所能知能行,非欲其远人以为道也。张子所谓‘以众人望人则易从’是也。”
第十三章这一段真正的着重处,亦即《论语》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恕”。在《论语》中,孔子说过“吾道一以贯之”,曾子对弟子解释说,孔子的“一贯之道”在于“忠恕”,实际上也就是给弟子们指明了途径和方向:中庸之道惟以忠恕为途径也。
朱子言:“尽己之心为忠,推己及人为恕。违,去也,如春秋传‘齐师违谷七里’之违。言自此至彼,相去不远,非背而去之之谓也。道,即其不远人者是也。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忠恕之事也。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尝不同,则道之不远于人者可见。故己之所不欲,则勿以施之于人,亦不远人以为道之事。张子所谓‘以爱己之心爱人则尽仁’是也。”
孔子语境中的“忠恕之道”,包含子事父道、臣事君道、弟事兄道和朋友之道。《中庸》说:“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这是说,君子的道有四个方面,我孔丘连其中的一个也没有能够做到:作为一个儿子应该对父亲做到的,我没有能够做到;作为一个臣民应该对君王做到的,我没有能够做到;作为一个弟弟应该对哥哥做到的,我没有能够做到;作为一个朋友应该先做到的,我没有能够做到。平常的德行实践,平常的谨慎言谈,如果自己的才能还有所不足,就不敢不努力自勉;如果自己的才能有余,也不敢把本领使尽。说话符合自己的行为,行为符合自己说过的话,这样方为一位笃实君子。
朱注说:“求,犹责也。道不远人,凡己之所以责人者,皆道之所当然也,故反之以自责而自修焉。庸,平常也。行者,践其实。谨者,择其可。德不足而勉,则行益力;言有余而讱,则谨益至。谨之至则言顾行矣;行之力则行顾言矣。慥慥,笃实貌。言君子之言行如此,岂不慥慥乎,赞美之也。凡此皆不远人以为道之事。张子所谓‘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尽道’是也。”
为道很难,圣人如孔子,尚且从四大方面对自己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更不用说凡夫俗子了,怎么会没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呢?不过,只要你做到忠恕,也就离道不远了。说到底,君子处世,就是要谨遵六个字:“言顾行,行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