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某日,我居住的小区保洁阿姨跟我聊起她的老公。阿姨的老公是一位农民,高中学历,生产队的技术担当。他精通各种修理,做事严谨,从不马虎,更不会偷工减料。二十年前,村里喝水都靠人力去河里挑,后来村民们决定集资购买水管,每户出400元,将山上的纯净水引入家家户户。然而,工程并非一蹴而就,需要定期维护,否则水管会堵塞或破裂。这二十年来,阿姨的丈夫义务承担了这项工作,从未收取任何报酬。他记录着每笔维修材料的开支,到了年底,还会将这一年的明细公之于众,就算一毛一分也绝不含糊。阿姨曾经问丈夫:“没有报酬,也没有人要求,为什么要如此精确地记账?”丈夫回答:“不把账算明白,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家楼上有一位邻居,同事叫他“阿驼”,其真名为孙成应。因为出生贫寒,父母没有钱给他治病,所以他的背像骆驼一样拱起一个高高的峰。他身材矮小,印象中穿什么衣服都很难拉到正位。不过,他不自惭形秽,倒是在夜校读了不少书,尤其讲起历史故事来绘声绘色,大家爱听。更厉害的是,他在生产线上是一把好手。他在当时的医疗器械军工厂做血管钳,据说按照工厂规定,每个人一天需要完成此道环节260把血管钳的指标,而老孙每天能够做出300把。因为效率高,工艺员在他工作时偷偷用秒表记录了他每道工序的用时,并将它作为工艺标准。
正因如此,厂里也提高了指标,从人均260把提高到300把。很多工人都怨孙师傅:“都是你把我们害惨了。”也有人劝他,“阿驼,你一个残疾人,干嘛手脚那么利索?你把活做得慢一些,是照顾自己,也算是放兄弟们一马。”可是,老孙非但没有慢下来,还像运动员一样不断刷新自己的纪录。后来,尽管他成为了先进生产者和班组长,但那些达不到工艺标准或完不成任务、拿不到奖金的人,还是不依不饶,试图说服老孙。老孙不为所动,因为他知道他不是倔,而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20世纪90年代末,当我还在美国教书的时候,系办公室里总是摆放着印有学校抬头的信纸、信封和邮票,由人自取,无需登记。这些物品主要用于给学生写推荐信或处理其他公务,然而,从未有人私自挪用。那个时候,老师们所有的私人通信物品都是个人自行在商店购买的,并且我收到的私人信件上也从未出现过公家抬头的字样。
不仅如此,老师们还可以在办公室随意拨打长途电话。但如果是私人通话,都会自觉地在系办公室的小本子上登记,以便日后结算费用。对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中国老师而言,对这种做法起初感到新奇,甚至产生疑虑:将公共物品放在显眼位置,完全依靠自觉来管理,真的可行吗?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发现这种做法确实行之有效。公与私之间的界限分明,让人内心坦荡,这实际上是在培养一种良好的习惯。每一张信纸、每一枚邮票,都在无声地考验着每个人的自律,这是每个人都必须自己过的一关。
另一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情是普林斯顿大学的考试制度。这所大学以其无需老师监考的考试方式而在美国教学界闻名。考试前,老师走进课堂,把考卷一发,不用宣布考试注意事项,走人便是。这是因为普林斯顿的学生都必须遵守一项名为“荣誉规章”(Honor Code)的学术诚信政策。根据这项规定,学生需要签署一份书面承诺:“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没有在这次考试中违反荣誉规章”,并保证所有的书面作业既不涉及抄袭也不违反其他道德规范。签署这份承诺的学生也完全理解这项政策的“双向责任”:自己既要严格遵守,还要向学校报告任何违反这一政策的行为。而违反“荣誉规章”的,将面临短期禁闭甚至开除学籍的严厉处罚。
然而,据我所知,尽管老师不监考,处分措施并不常用。学生们宁愿选择不及格后补考也不作弊。这种优良的学术传统在普林斯顿大学代代相传,为后续学者不断取得学术成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实际上这种培养方式并不仅限于普林斯顿大学,其他名校也对学生施展类似的影响。有一次我儿子在踢足球时眼睛受伤,正值考试期间,他因为眼伤不得不回家休养。之后,学校将试卷寄到家中,让他在家独立完成考试。我看到他规矩得像在考场上一般认真答题,心里一阵暗喜,因为我知道了,儿子能够把好自己这一关。
最近,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在他的个人微信公众号上更新了一篇文章。在谈及东方甄选时,他说:“我对团队的要求,就是做好我们自己,做对得起自己良心,也对得起客户信任的事情。内在的良心和外部的信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经年累月苦心经营的结果。”
在这里,俞敏洪提到的“良心”,不就是体现在农民记账按实情、工人生产不慢拍、名人做广告不造假、学者学术不作伪吗?不就是路人垃圾不随地扔,钓友钓到小鱼就放生、常人如厕不占用残障人士专用间吗?“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不就是所谓的贵族精神里“无需提醒的自觉”吗?而我们身边这一位位最普通而又有“良心”的人,不就是这个纷繁复杂世界里的一支支清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