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德年(Dan Brindle)在出发前没有想到,这趟行程会如此长途跋涉。他先是乘坐飞机到达四川西昌城区,随后在汽车上颠簸了三四个小时,才到达位于大凉山深处、海拔近3000米的目的地。
项目走访被安排在五月,若再晚一些便会赶上当地的梅雨时节。山路在雨水浸泡下变得泥泞颠簸,山体表层的松散的风化石,大风一吹便往下簌簌滚落。如果赶上暴雨,脚下所站的这片土地可能发生塌方和山洪。每到盛夏的雨季,当地人便不会再往山里走。
贝德年放眼望去,是成片的树林。由于海拔原因,这里能够成活的树种有限,只有冷杉、云杉和落地松这几个品种。眼前的树木并不算高,毕竟被栽下不过十年有余,从生长周期来看,它们还远未成年。冷杉、云杉最高的不过1.5米,而窜得更快的落地松最高的已经长到了两三米。
这些树木大多被栽种于2011年。制药巨头诺华集团初次造访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山。土壤缺乏植被覆盖,经年的雨水冲刷,让岩石裸露了出来。但嵌在泥地上的一个个宽大树桩昭示着这里曾是繁茂一片。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环境让位于经济与工业发展,四川成了中国的主要木材来源地。大规模砍伐让挺立百年的树木一棵棵倒下,顺着河流漂往各处,变成了工地的棚架、锅炉中燃烧的炭条,和火车车轮下的枕木。失去树木的庇佑后,这片山区因水土流失严重而变得贫瘠,野生动物栖息地退化,当地居民的生存资源也遭侵蚀。
回想起去年的大凉山之行,作为诺华集团(中国)总裁的贝德年颇有感触。诺华“川西南林业碳汇、社区和生物多样性”项目于2010年启动,计划持续三十年,覆盖四川大凉山甘洛、越西、昭觉、美姑和雷波五个县,以及马鞍山、申果庄和麻咪泽三个大熊猫自然保护区。诺华针对这一项目的总投入约1亿元,已在超过4000公顷荒芜山地上种植了约2100万棵树。
贝德年最初听到三十年的项目跨度时,惊讶到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在他的概念中,很少有企业会在自己的“主业”之外,做如此长期的承诺。
三十年期限是根据项目的综合需要确定的。据四川省大渡河造林局碳汇办主任、当年参与项目讨论的王怀品回忆,最初诺华考虑过两个选择:二十年和三十年。后由专家计算,在已确定的面积下,按照适宜栽植的树种估算,需要满三十年,这一项目方能达到减碳120万吨的目标。王怀品说,再过五到十年,树的胸径达到三厘米以上时,通过一个胸径乘以树高的计算公式,就可以算出蓄积量,进而能推算出碳汇量。
能够适应高海拔的冷杉、云杉都属于慢生长树种,至少需要二三十年时间才能长大,完全长成则需五六十年。最终,诺华敲定了三十年的项目期。
作为全球领先的一家医药企业,诺华为什么会选择开展造林减碳这样的“跨专业”项目呢?贝德年给出的解释是,一家企业最大限度地减少碳足迹,是它与社会建立互信的方式。他表示,诺华的使命是“改善人们生活质量、延长人类寿命”,基于这一使命,诺华在碳中和、塑料平衡和水资源可持续发展等方面都设定了目标,包括在2040年实现整个产业价值链上下游的完全“净零排放”。
在四川大凉山造林,并不是诺华在全球范围内开展的第一个减碳项目。在中国之前,诺华就在阿根廷和马里开展了碳汇项目,通过植树造林,吸收大气中的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由于中国是诺华的重要战略市场,它开始着手研究将这一行动带入中国市场的可行性。
在过度砍伐造成森林资源退化后,中国政府开始对这一问题给予重视。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国内开始大规模的退耕还林还草。当诺华将目光投向中国时,恰逢中国政府倡导林业碳汇项目,四川就是首批试点省份之一。诺华最终选择了四川大凉山,还因为其生态的独特性——这里是生物多样性以及环境保护的重点区域,尤其还是中国国宝大熊猫的栖息地。
诺华的计划得到了四川当地的多方支持,省与地方各级林业部门以及自然保护组织和非政府组织参与其中。这一项目成为中国政府首个与外资企业直接合作的造林减碳项目。
再茂密的树林也由第一棵栽起。当造林计划真正落地展开之后,实施难度超出了诺华的预期,以往在其他国家地区积累的经验都不够用了。负责造林管理指导的王怀品回想起十年前所遇到的困难,仍记忆犹新。
由于造林地点地处大凉山偏远的高海拔地区,很多地方不通公路,“造林的苗子运上去全靠人背马驮,因为距离很远,到一个地方要一两个小时,远一点的地方甚至需要三四个小时,运苗过程非常艰苦,”他说,“参与造林的村民大多住得离林地较远,所以他们直接在山上搭了塑料棚子住了下来。”
大凉山恶劣的自然条件加大了造林难度。贝德年说,在种植初期,贫瘠的土壤使得苗木无法向下扎根,成活率低,即便成活,每年也只生长几厘米。这使得种植者不得不将树苗栽种到土壤条件更好的地方,待其生长起来,再移栽到海拔较高的荒山上。
即使树苗生了根,也不意味着就能高枕无忧,林牧冲突一度让它们面临着夭折的风险。偏远山区的村民通过养殖牛羊提高经济收入,牛羊数量的增多给造林带来压力,有不少树苗还未长起,就被啃食破坏。
“后来我们和县林业局以及乡村沟通。首先就是要加强宣传,和村民们订立村规民约,发起共同管护工作。另外就是争取了诺华集团的支持,在林地周边修筑了铁丝网围栏,牛羊就进不去了,保护了树苗。”王怀品说。
贝德年在接受采访时多次感叹,种植2100万棵树是一个奇迹。他们在初期为了确保苗木扎根,不得不多次重新播种。
如今项目期已走过三分之一。随着荒地再次被植被覆盖,造林行动已初见成效。大凉山的生态随着植被恢复而被激活,野猪、野兔、野鸡和鸟类数量明显多了起来,濒危动物也开始繁衍。
王怀品说:“我们现在经常碰到当地老乡,他们说这个项目把被破坏的森林恢复了,让孩子们看到了我们小时候看到的景象。当地老百姓通过参与造林和管护工作得到劳动收入,不再像以前那样成天吃什么荞麦粑粑或酸菜汤汤。有钱可以把孩子送到城里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
随着环境的变化,当地居民的想法也发生了转变。贝德年说,在他走访过程中遇到一位村民,他曾是造林工作的参与者,负责植树护林,退休后,儿子又接手了他的工作。“造林正在改变当地人的一些观念,尤其是对环境保护的观念。过去他们种了树,长到一定的程度,可能就会砍掉变成经济收入。而现在他们意识到,这些林业资源对当地的重要性。”
数千万棵树木的成功扎根,并不意味着诺华在项目的后二十年就能坐待其成。造林是一项持续的工作,管护工作也面临诸多难题。
王怀品指出树林管护的两大挑战:虫害和森林火灾隐患。若发现病虫害,需要及时打药治疗,而森林防火则需要配备防火和灭火设施。较为先进的火灾预警系统,需要在森林中每隔一段距离安装一个烟雾感应设备。这一方式所需资金投入较大,且现阶段树苗还未长成,因而诺华暂未在林区中配备这一系统,而是采用了修建消防水池的方法。
所谓消防水池,其实是一个可以容纳100至200吨水的大型塑料罐,埋于地下,地上露出一点,配备外置水泵。诺华在近两年内完成了消防水池的安装,此外还组建了一支半专业的扑火队伍。
近年来,随着环境、社会与治理(简称“ESG”)理念的深入人心,企业主导的环保、公益、社区建设项目层出不穷。但这类项目从计划到落地再到维持,常伴有落入形式主义或被搁置的风险,一个运营期限长达三十年的造林项目更是如此。
贝德年面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是,很多项目“虎头蛇尾”的原因是,错将关注点放在了用它们来打造“品牌故事”上,一旦热度过了,就开始压缩项目成本。他说,要确保一个项目成功做到底,光有决心和计划还不够,更需要有一个真实科学的评价系统,以及不断根据评估结果做出调整的灵活度。
他说,诺华定期对大凉山项目做出评估,判断其是否达到了阶段性目标,再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后续工作。“不是说今天要做这个项目,立项后就结束了。项目需要持续的沟通与推进,这包括征求相关领域专家意见,制定最佳方案,依据实际情况做出调整。比如最初种植苗木时,我们完全没有料到有动物会去啃食,这些状况都为实际项目执行增加了难度。”
贝德年在回忆大凉山之行时,特别提到了一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男孩。他说:“他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一个小男孩。”但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甚至没有真正交谈过。
“并没有具体的对话,就像学校里一样,孩子们都在一起,我们有机会去给到他们一些礼物。”贝德年说,“只是在做一个项目时,有时其实无法体会到我们所做的工作产生的影响。但当你真正走入当地,亲眼见到生活在那里的人时,就能具象化地感受到项目为这片土地带去了什么。”(财富中文网)
文中图片均由诺华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