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美的集团的第24年。”
我们在位于佛山顺德的美的集团总部大楼二层一间会议室刚刚落座,顾炎民就微笑着说道。穿着深蓝色Polo衫和牛仔裤的他身形瘦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从2015年初步入股全球机器人公司“四大家族”之一的库卡(KUKA),到2017年完成对库卡的收购要约,再到2022年四季度完成全面收购并私有化,美的集团探索了一条“中国制造2025”对接“德国工业4.0”的独特路径。身为美的集团副总裁兼机器人与自动化事业部总裁的顾炎民亲历了整个收购的过程。近期,他接受了《财富》独家专访,首次披露这场历时六年半的跨国并购个中曲折以及百年库卡在新形势下面临的挑战和机遇。
顾炎民是浙江德清人,在杭州大学毕业后,1987年进入美国纽约市的Fordhan大学,攻读社会学硕士,之后又进入康奈尔大学攻读博士,并于1997年完成《工会对美国职工职业迁徙影响》的毕业论文。他曾在新加坡国立大学管理学院任教,2000年加入美的后主要负责海外战略和市场拓展。
由熟悉海外市场的他来牵头推进美的对库卡的收购及整合,也是水到渠成之举。不过,中国的家电巨头收购德国的明星企业,虽是中国企业国际化进程中的标志性事件,艰难险阻亦多。
也是因美的这笔收购,让顾炎民与工会这个命题再次“结缘”。
“因为库卡以前的管理层想通过工会来跟股东博弈,所以工会在公司具备较大的影响力。” 作为库卡的最高决策机构,监事会有12个席位,其中一半人员来自工会。他并不讳言这对并购及整合所带来的挑战,而早年的求学经历似乎让他在面对此类问题时多了一些从跨文化体察中生发出的坦然。
他在过去几年间经历的种种暗涌,从2017年后库卡业绩的大幅波动也可见一斑。在2019年5月的库卡年度股东大会上,当时临危受命的库卡CEO彼得·摩恩(Peter Mohnen)曾直言,“公司现在就像是一艘在外海上遭遇惊涛骇浪的船只”。
而在摩恩发言后的几年间,从地缘政治、金融市场到全球经济更是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穿越风浪的库卡,至少从业绩上来看,已回到相对平稳的水域。在今年7月举办的库卡125周年庆典上,摩恩透露今年库卡的销售额将突破40亿欧元,这在公司历史上尚属首次。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驻德国大使吴恳、巴伐利亚州州长Markus Söder博士、奥格斯堡市市长Eva Weber等人均罕见地出席了在奥格斯堡举办的这次庆典活动。顾炎民在活动上发言表示,库卡在美的集团的发展计划中占有重要地位,“作为长期投资者,美的在市场准入、财务资源、运营能力等方方面面为库卡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
中国是全球最大的工业机器人市场,再加上美的集团“源源不断的支持”,中国业务对库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2020年库卡在中国的销售额大约37亿人民币,今年可能要翻一倍。库卡中国的销售额在整个集团的占比原来是15%左右,现在可能是25%左右,主要是因为机械臂业务在中国的发展速度是最快的。”顾炎民说。
回头来看,2020年或许也是让他倍感煎熬的一年。自2017年1月美的集团以折合292亿元的价格最终拿下库卡总计94.55%股权后,库卡的业绩不升反降,到2020年甚至由盈转亏。一时之间,对美的跨界并购的质疑声四起,美的股价也受到冲击。
“着急是着急,但是该按部就班的我还是要按部就班,因为我们必须遵守这个行业的规律。2020年我也是这么跟方总(编注:美的集团董事长兼总裁方洪波)解释的,好在他也理解,不然我早就‘下台’了。”他在谈及这段经历时半开玩笑地说道。
一
跨界的种子,在美的集团2015年的一次内部会议上就已种下。当时,方洪波为美的未来10年定下基调:“美的边界将日益模糊,未来美的努力从传统家电企业,往拥有互联网思维的智能硬件公司转型。”
从美的官网给出的最新商业版图来看,美的集团已形成智能家居、工业技术、楼宇科技、机器人与自动化、数字化创新五大主线业务。其中机器人业务主要集中于工厂应用,包括工业机器人、物流、传输等解决方案,涉及新能源、新消费、医疗等众多领域。
美的着手布局机器人领域也可追溯到2015年。彼时,在“智慧家居+智能制造”的双智战略驱动下,美的先是与日本安川电机设立两家机器人合资公司,同时通过境外全资子公司MECCA首次对库卡实现5.4%持股;2016年初,美的斥资1.78亿元参股中国工业机器人企业埃夫特17.8%股权,6月又向库卡发起37亿欧元收购要约,并在2017年初完成收购;此外,美的还于2017年收购以色列高创公司,进一步搭建机器人及自动化系统板块。
美的对库卡的要约收购,无疑是上述布局中最核心的落子。顾炎民坦承,这是中国企业向发达国家高科技公司腹地“进军”的少有案例,需要应对来自各方的压力。公开报道也显示,收购要约受到来自德国、欧盟等多方的掣肘。为了顺利完成收购,美的先是在库卡集团公司内部谋求董事会和监事会的一致支持,又与库卡签署了一份投资协议,就库卡的独立性、员工安置计划及发展战略等方面做出承诺。
但到2022年,美的最终还是决定全面收购库卡并完成私有化,除了成本方面的考量(此前几年库卡股价持续低迷),也源于美的对于机器人和自动化业务布局的决心。显而易见,这一布局并不着眼于短期盈利与否。
2022年,美的集团以3457亿元的营收夺得白电行业头把交椅。其中,机器人与自动化事业部营收277亿元,在集团中占比约8%。虽然营收占比不高,但机器人业务对美的集团智能制造水平的提升作用已经显现。据2022年年报,美的集团机器人使用密度已达到500台/万人,并计划于未来两年内达到700台/万人,这一水平远超国内同行。
在近期举办的2023中国国际工业博览会上,美的展示了其冰箱事业部的注塑黑灯车间,库卡机器人和物流自动化节省了95%的一线人工,仓储面积也节约近500平方米。
相较于内部效能的提升,被誉为“制造业皇冠顶端明珠”的机器人业务无疑承载着美的更大的野望。2022年,国内工业机器人销量28万台,且过去十年间销量扩增十倍,稳居全球第一大市场。作为唯一拥有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且伴随着劳动力成本上升的趋势,可以预期的是,中国未来还将需要大量工业机器人。尤其是近年来快速发展的新能源汽车和半导体等领域,也是工业机器人的需求密集区。
业内预计,到2027年中国机器人与自动化市场规模有望接近6000亿元,如果美的能分到20%的市场份额,即有1200亿的营收。但在竞争日益激烈的工业机器人市场,顾炎民发现,包括“四大家族”中的另外三家(ABB、发那科和安川电机)在内,尚无一家企业的市场份额超过20%,且多年来均是如此。
据他分析,工业机器人并不是只要有成本竞争力就能无差别销售的标准品,而是需要在垂直领域有深厚关系以及场景认知才能被认可,这意味着没有一家企业能全部通吃。也因此,他预测在未来5年内可能都不会有一家机器人公司达到类似于家电行业头部公司的集中度。
从中国市场的占有率数据来看,每年都有不同的机器人公司脱颖而出,这是因为不同年份有不同行业爆发式增长带来的资本开支突增,一些机器人公司的产品如果恰好切中这些行业的需求,市场占有率就会突然上升。不过,任何行业的资本投入都不会是线性的,这意味着这个市场份额的波动会很大。
“库卡2020年业绩较差,恰逢当时汽车行业不景气,且其他行业我们当时也不是太强。”他坦言道。数据显示,2017年至2020年库卡实现营业收入分别为271.45亿元、254.42亿元、249.52亿元和206.52亿元,同期实现净利润分别为6.91亿元、1.00亿元、0.76亿元和-8.27亿元。
二
汽车是库卡长期深耕的领域,也是一个周期性较强的行业,只是周期相对较长。顾炎民说,库卡在德国汽车行业的客户基本上每8到10年都要经历一次“生与死的考验”。同时,由于车企在德国的影响力非同一般,任何差错可能都会波及甚广,因此形成了一种“害怕犯错”的文化。
“或者说他们习惯了按部就班。不仅仅是库卡或汽车公司如此,德国的上市公司大部分都是这样。另外可能是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德国人整体比较谨慎。同样一件事,中国人往往把改变视作机会,德国人一听到改变就觉得是挑战或风险。”顾炎民说,德国研发团队甚至会将几年的任务都提前排好,期间很少会改变,这与两三个月可能就有变化的中国团队形成鲜明对比。
库卡目前在全球的员工数量大约1.5万人,其中大约2200人在中国。不同民族的差异,加之美的以改变而著称的“基因”撞上库卡“害怕犯错”的文化,其冲突之大可想而知,而这已经成为顾炎民的日常挑战。
“在美的,要做出任何改变,可能上午发话,下午就执行了,但在德国每次至少都要来回沟通几个月才会得到执行。过去这七八年一直都是这样,但每次改变后我也会问他们,回头来看这些改变是正确的吗?他们都说是正确的,所以现在他们改变的速度比以前要快一点。”说完这番话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他们比美的的速度还是要慢一些。
无论如何,就工业机器人的产品开发周期而言,从技术研发、测试应用到市场投放,流程长本就是行业规律。库卡的新产品推向市场,一般需要24个月、传统上甚至要超过30个月,而如果缩短这个周期,就意味着打破传统,或者说违背行业规律。“比如要将产品开发周期变成18个月或者12个月,那就只能降低标准,但这对客户和品牌会产生不利影响。”
既要达到公司业绩的要求,又要改变德国人“不犯错误”的文化,顾炎民说,这“真的很难”。甚至美的内部也有高管建议他多学习一些快速发展的中国机器人公司的做法,“但这些公司是打赤脚的,我们是穿鞋的,就像美的发展这么多年才形成的品牌力,也不会轻易去破坏。反过来说,如果让库卡变成一家‘中国式企业’,这个事就会变得没有意义,因为我们会失去德国方面好的基因,变成一家普通的机器人公司。”
他认为库卡始终要保留德国方面的优势,同时学习中国公司对效率和成本的追求。“我经常跟德国人说,如果你们受不了我这样的(风格),要是换一个人恐怕你们更受不了。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看到我做的各个决定确实不是基于个人利益而是为了公司发展得更好,所以也慢慢更接受我一些。德国人是一个‘慢民族’,赢得他们的尊重需要时间。”
慢与快的融合,也在逐步加速。早在2018年,美的与库卡就设立了合资公司承接工业机器人、医疗、仓储自动化三大领域的业务。当年3月,美的和库卡还宣布将斥资百亿在佛山顺德新建机器人工厂,并于2019年投入使用。2021年,库卡将AMR(自主移动机器人)业务的中心转向中国市场,在上海建立移动机器人全球总部,同时在顺德建立移动机器人研发生产基地,聚焦汽车、新能源、芯片、家电、仓储物流等行业。
诸多动作中,建设本地化研发能力显然是顾炎民的首要考虑。他透露,自2019年起,库卡中国从零开始建立独立的研发团队,目前团队已有300多人,接近德国研发团队人员数量的一半。中国研发团队这几年也独立完成了一些产品的开发,主要是轻载机器人以及一般工业产品,与德国团队主打的重载机器人形成相对互补的局面。
“其实中国研发团队刚开始建立的时候,德国团队有一定的抵触情绪,可能是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担心,但中国团队开发的产品跟他们并没有冲突,而且在德国也开始销售,所以去年下半年开始,两边的联动变得更多了,未来这种联动会更规范化。”顾炎民说。
三
今年5月,美的库卡智能制造科技园二期项目投产,同时国内首个生产重载机器人的全自动化产线正式投入使用。由库卡自主研发设计的这条产线,是广东省首个“机器人生产机器人”产线,从第一道工序到最终成品完成实现“无人化”。
在采访进行的当天(9月14日),我在这条产线的现场看到,两排机器人挥舞着橙色机械臂组装出较其体型略小的工业机器人,仅有少数人员在旁边的工作室监测产线的运营状况。
一台工业机器人有上百个零部件,供应链本地化顺理成章地成为顾炎民的另一个发力点。他表示,在库卡智能制造科技园二期,已有9家本地化供应商进驻,到今年年底库卡上游零部件数量80~90%的需求都可在园区得到满足。
工业机器人三大核心零部件是减速器、伺服电机和控制器。顾炎民坦言,在一些关键环节,目前供应链对外资企业的依赖度仍然较高。虽然库卡也一直在测中国企业的产品,希望纳入更多中国企业,但还有较长的路要走。库卡本地化供应链中,除了中国企业,也包括外企在中国的工厂,但外企整体还是难以跟上中国市场波动性较大的节奏,所以仍需推动中国企业加快“国产替代”。
“智能制造方面,中国还有不少需要追赶的,比如PLC(可编程逻辑控制器)以及工业软件的很多领域,但这个产业链上很多资本只想挣快钱,或者想通过软件的强项来弥补硬件的弱势,所谓弯道超车,这其实是一种误区,因为很多参数都要通过很多真实的业务场景才能不断地迭代出来,不是简单地通过仿真就能得到。一味求快只会阻碍行业的健康发展。”顾炎民说。
早在1970年,当中国还在进行工业机器人基础理论的研究时,机器人“四大家族”就已经开始商业化规模的应用以及全球专利的布局。库卡机器人的行业经验也是数十年积累而得来,在顾炎民看来,这也是美的下定决心将其收入囊中的核心考虑。
“在‘四大家族’有我们的一席之地,从长期来看可以缩短中国公司的学习曲线。任何产品如果能自主研发当然是最好的,但工业产品都是实打实的,参数是多少就是多少,这些只能用时间去换,比如美的2004年就开始做离心机,近几年才实现突破,也是技术积累到一定程度或者说教训足够多之后才实现的,这个学习曲线就非常长。”他表示,市场对美的并购库卡的财务效应存在质疑可以理解,其实也是因为对制造业尤其是高端制造的认知还不够深入。
实际上,考虑到2017年初美的完成收购,很快就迎来2017年1月20日特朗普上台后一直绵延至今的波诡云谲的国际环境,这一收购时机堪称经典。不过,同为中国企业跨国收购高技术含量公司,美的-库卡最终能否成为吉利-沃尔沃一样的经典案例,还需要更多时间来验证。
以库卡积累最为深厚的汽车行业为例,虽然车身、涂装、总装、动力测试这四大方面仍是其优势领域,但特斯拉开创的车身(一体化)铸造可能会给其带来巨大冲击,因为以前的车身是通过点焊来拼装,整条产线全是机械臂,而车身铸造会大幅减少产线对机械臂的使用量。“我们也在关注这个冲击到底会有多大,毕竟库卡的点焊是世界领先的。”顾炎民说。
伴随着汽车行业的结构性巨变,库卡面临的另一冲击是,传统燃油车的一级供应商正在式微,直至消亡。汽车正在变成带轮子的智能终端,未来不再会是机械产品,而德国的制造业优势在机械领域,大公司也基本都与汽车有关,因此未来这些公司都会非常难熬。
这些公司也是库卡主要的客户群体。“所以它们整个煎熬的过程也是我们要经历的。那么除了汽车,我们还要看其他领域更多的企业,比如新能源电池。我们也在对中小型6轴机械臂加大研发和投入,更好满足市场这方面的需求。”他表示。
无论是讲究“因时而变”的美的,还是暗涌不断的机器人市场,似乎都令顾炎民始终处于变化的“风暴眼”中,也必须跟随美的不断选择“少有人走的路”。
“我和方总都是不安于现状的。方总是从国有企业跑到美的,我是从新加坡跑过来的。虽然理论上来说读书读得多的人胆子会小一点,而且我做这个决定的机会成本很大,但当时我就是想改变。”在访谈接近尾声的时候,说到“改变”二字时,顾炎民又笑了笑。(财富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