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的一天上午,柬埔寨农林渔业部林业局下属的野生动物和生物多样性局的局长马斯法尔·格里在美国纽约州纽约市的肯尼迪国际机杨候机时,突然被美国警方带到了一间密室接受讯问。当时他并未立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搭上这趟中转航班了。
格里此次之所以中转纽约市,是为了去巴拿马参加一次关于野生动物的国际会议。然而就在他等候中转航班的时候,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的执法人员却把他带进了一间讯问室。他们告知这位46岁的柬埔寨官员,美国方面指控他涉嫌走私野生灵长类动物,并且已经对他开出了逮捕令。根据后来法庭公布的笔录,格里当场表示,美方执法人员肯定是搞错了。
格里告诉美方人员:“我是一位环保主义者。”他还主动让美方人员检查他的包(或许是为了证明他的包里没有藏着猴子),并且让美方人员跟他的朋友谈谈。格里有一位朋友与他同行,也是去巴拿马参加会议的,这时他正在帮助格里拿行李,而且这位朋友的英语也要更好一些。
讯问笔录显示,格里对这次突发事件十分困惑,当时他最担心的是赶不上飞机。当然,格里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年多以后,他竟然滞留在美国——他被软禁在家,等待法院审判,而且这项指控最高有可能判处他145年监禁。
同时,格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此案让他卷入了一场延宕至今的国际法治大戏。此案引发的连锁反应,导致1,200多只猴子至今仍然被关在美国几大药企实验室的笼子里,动摇了柬埔寨的一个利润丰厚的贸易部门,并且重创了美国的价值数十亿美元的药品测试行业。而这一切都对药品及医疗的研发和审批至关重要。
长尾猕猴解放行动
在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看来,拘捕这名柬埔寨官员无疑是一次重大的胜利,因为美方针对他的调查已经持续好几年了。美国执法部门对此次专项行动的代号是“长尾猕猴解放行动”——也就是要解放那些被用于医学实验的猴子。“长尾猕猴解放行动”揭开了美国生物医学研究和制药行业的实验用猴供应链的冰山一角,让我们看到了这条产业链背后的重重猫腻。
此案牵涉到的第一个部门,就是一个所谓的监管机构,也就是格里的所在单位——柬埔寨农林渔业部,这个机构负责保护柬埔寨的野生动物,同时迄今为止依旧在发放合法贸易野生动物的许可证。(柬埔寨政府及其驻美相关机构都没有回应我们的置评请求。不过在当时的一份声明中,柬埔寨农林渔业部表示对格里被捕一事深感“惊讶和难过”,并表示它遵守国际野生动物贸易的法律和原则。)
在拘捕格里后,美方在一份长达27页的起诉书中公布了他的八大罪状,并称多名柬埔寨政府高官都要为这个庞大的犯罪计划负责。美方称格里与柬埔寨林业局的高层领导伙同一家位于中国香港的公司的6名员工(据称这家公司在柬埔寨开了一个猴类繁育机构),用伪造的许可证,将数百只从野外捕获的猴子以人工繁育的动物名义出售给各个实验室。还有两家未透露名字的美国公司也是此案的同谋,只是尚未对其起诉。
美方还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搞到了一段模糊的手机视频,用以作为格里的罪证。《财富》杂志也看到了这段作为呈堂证供的视频。在视频中,格里穿着一件蓝色的格子衬衫,戴着墨镜,看着工人们从一辆小货车的后备厢里卸下一只只关在笼子里的猴子。
美方称,这些野生猴子的身份识别标签挪用自一批生病的人工繁育动物,后者随后就被安乐死了。然后这些野生猴子就拿着柬埔寨政府颁发的许可证,作为人工繁育动物被出口到了美国。
“他们通过非法操作,把野生猕猴从栖息地弄进了实验室,我们必须阻止这件事情。”时任美国佛罗里达州南区检察长的胡安·安东尼奥·冈萨雷斯在格里被捕后表示。“贪婪永远不能置于野生动物保护责任之前。”
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的助理局长爱德华·格雷丝在一份新闻稿中指出,猴子并非是非法动物贩运的唯一受害者。而且野生猴子如果被当作人工繁育的猴子用于科研实验,就有可能会造成疾病风险,而且也会对科研产生负面影响。“当这些动物从自然栖息地被捕获,然后被非法卖到美国和其他国家时,美国民众的安全和福祉就已经处于风险之中了。”
她的这种论调当然是不会有人反对的。但是生物制药在美国是一个价值5,860亿美元的庞大产业,格里的被捕也给行业掀起了一场危机——此案发生后,美国中止了对柬埔寨长尾猕猴的进口,而美国生物制药行业的实验用猴有60%都是这种长尾猕猴。而且在一些重点医学和临床领域,例如埃博拉病毒(Ebola)和新冠病毒(COVID)的疫苗研发上,以及从生育障碍到基因疗法的方方面面的研究上,所谓的“非人类灵长动物”都是不可替代的。
对于严重依赖猴子来测试新药安全性的制药企业而言,实验用猴供应链的突然中断,显然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灾难。(药企通常不自己做繁育猴子的工作,而是将其外包给其他合作的科研机构。)
在2023年的大部分时间里,美国国家生物医学研究协会的官网主页上都悬挂着一行醒目的大字:“立即解决非人类灵长动物危机!”(ADDRESS THE NHP CRISIS TODAY!)该协会还警告道,美国掐断柬埔寨的灵长动物供应链,“使大量新药的开发工作面临重大风险,而这些新药瞄准的是数千种目前暂未攻克的顽疾”。一些业内人士甚至认为,美国正在把自己的科研优势让给中国,因为中国既有稳健的猴类繁育产业,也有主导世界的科研雄心。
有业内人士私下议论称,美国政府的这种打击,与其说是为了保护动物,或者说是要保护实验用动物供应链的纯粹性,还不如说是为了迎合动物保护人士的诉求。这些人常年站在政府的对立面,而且希望终止所有针对灵长类动物的测试。
不管怎么说,这场风波也揭开了生物医学领域的一个不堪的事实——到目前为止,人类的医学进步,在很大程度上要感谢我们的灵长类近亲。(如果实验用动物侥幸没有在药物测试中死亡,一般也很快会被安乐死。)它还迫使我们不得不再次面对一个古老的问题:一件事情有益于人类,是否就可以成为人类伤害其他有生命、有呼吸、有知觉的生物的理由呢?
人类在医学领域对猴子的依赖能够往前追溯上千年。古罗马的著名医生盖伦(Galen)早在公元2世纪就用猕猴进行了解剖学研究,其影响力绵延后世。如今,猴子只占所有科研用动物的0.5%,但在一些最紧迫的科学领域,猴子的需求量还是很大的。猴子与人类密切的亲缘关系,使它们在传染病学和脑科学研究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而且在测试目前发展最快的一类新药——生物制剂时,业界公认只有猴子才能达到测试效果。目前至少有20%的新药在进行必要的安全性测试时使用了非人类灵长动物。
关于用灵长类动物进行生物制药试验的问题,《财富》杂志采访了数十位灵长类动物学家、科研人员、环保人士、动物权利倡导者以及生物科技行业的代表。每个人都认为这是一个事关重大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关乎生死。当然,他们给出的原因各不相同,重视的生命也并不相同。
他们几乎在以下每个问题上都存在分歧:格里究竟是一名卑鄙的野生动物贩子,还是一位为了公众的健康,单纯在执行上级命令的政府官员?此案究竟是一起偶发事件,还是整条生物制药供应链上充斥着走私来的野生猴子?长尾猕猴究竟是濒危物种,还是一种“泛滥”的恼人的生物?这个行业是否没有猴子就造不出救命药了?抑或即便不用这些猴子,我们也能够做得更好,同时做得更加人性化一些?
而且现在最迫切的问题是:我们目前应该做些什么?自美国执法人员在肯尼迪国际机场公然拘捕外国高官的那惊人一幕发生后,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格里的案子仍旧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南区的联邦法院系统中龟速推进,美国生物制药行业的供应链依然混乱不堪,无数灵长类动物的命运也仍然悬而未决。
对生物制药行业而言,这造成了混乱的后果
对生物医学界来说,格里的被捕及其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可以说是发生在最糟糕的时刻。因为这个产业早已陷入一场严重的、而且与地缘政治相关的“猴子供应危机”。格里事件只是最新倒掉的一张骨牌罢了。
在新冠疫情爆发前,美国最大的实验用猴来源国原本是中国。但是在新冠疫情爆发之初,中国就中断了向美国的实验用猴出口,本就担心实验用猴短缺的美国科学家们忧心如焚,几乎就在一夜之间,美国进口商们纷纷涌向柬埔寨的养殖场,以填补这一巨大缺口。在2020年至2022年间,美国每年都要进口大约30,000只灵长类动物,其中从柬埔寨进口的约为18,000只。但是随着“疫苗竞赛”愈演愈烈,这些猴子还是不够用。而在此期间,猴子的价格也上涨了10倍,每只的价格从2,000美元左右飙升至20,000美元以上。一名美国政府官员称,在猴子被炒得最火的时候,还没有出生的亚洲猴子甚至会被当作“期货”来购买。
美国这次高调逮捕外国官员,以及后续的起诉程序,只会给市场带来更大的混乱——随着柬埔寨猕猴从市场上消失,目前实验用猴的价格已经飙升至每只55,000美元以上。
业界抱怨道,现在的问题出在美国政府身上。美国政府对柬埔寨长尾猕猴的进口禁令实施以来,可以说是高效地“腰斩”了美国进口的实验用猴数量。2022年,有17,992只柬埔寨长尾猕猴被出口到美国,但是到了2023年,这个数字已经锐减到189只。(同一时期,美国从越南和毛里求斯进口的实验用猴数量则有所增加。)
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从2022年年底开始执行柬埔寨长尾猕猴的进口禁令,除非有确凿证据表明某批猕猴确实为人工繁育的。但是这也给行业提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目前,整个行业都在攻关各种解决方案,包括基因检测,以证明出口的猴子是人工繁育的。不过直到一年多以后的今天,业界尚未研究出一个靠谱的方法。因此有行业代表至今依旧在抱怨,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从未就这个仓促上马的新政策做过详细解释,也没有告诉过业界应该怎样做。
不过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并不同意这种说法。该局的一位发言人通过电子邮件对《财富》杂志表示:“我局未实施任何新政策,”只是在履行必要义务,以确保野生捕获的猕猴不被非法进出口。在美国监管部门看来,柬埔寨政府的野生动物保护部门在这条利益链上扮演的角色,让他们不得不怀疑柬埔寨出口的所有猴子的合法性。与此同时,美国食品与药品管理局的一位发言人也指出,从目前看来,行业对实验用猴短缺的担忧实际上是被放大了。他告诉《财富》杂志:“我们没有意识到,现在是创新速度在减慢。”
如今处境最尴尬的,是美国最大的实验用猴研究机构之一的查士利华(Charles River Laboratories)在2022年年底至2023年年初进口的1,200只柬埔寨猕猴。据查士利华估计,这些“库存”猴子价值2,000万美元,它们住在该公司的笼子里,但却不允许被用于科研用途。至于它们的命运如何,谁也说不清,只能在这里无限期地干等下去。
有人说,美国政府早就应该对实验用猴领域里的乱象进行打击了。因为生物制药行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无视实验用猴供应链中的走私行为——这个指控如果坐实了,那就又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因为柬埔寨实验用猴的输送管道直通几家美国最大的制药公司和研究所所属的实验室,其中的一些甚至直接隶属于美国政府,比如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这些机构从来不考虑它们用来开发新药的猴子是不是走私犯从东南亚的丛林里抓来的。
与此同时,这个行业的上空还笼罩着另一片阴云——目前在行业中使用最多的长尾猕猴有可能会被完全禁用。2022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将长尾猕猴列为濒危物种,一个重要理由就是科研活动已经威胁到了该物种的生存。虽然这一决定不会立即影响到实验用猴的贸易,但它却让生物制药行业背上了一个尴尬的罪名——是它把长尾猕猴这一物种推到了灭绝的边缘。但业内人士是绝对不会承认这种说法的。他们纷纷表示,长尾猕猴数量众多,离灭绝还远着呢,而且在东南亚能够用猖獗来形容。
认识长尾猕猴
东南亚本来就是灵长类动物的天堂,长尾猕猴这种生性好斗的猴子在这里分布广泛,毫不稀奇,它也是全球交易量最大的灵长类动物。
美国进口的95%的实验用猴都是长尾猕猴,格里被指控走私的也正是这种动物。长尾猕猴(Macaca fascicularis)又称食蟹猕猴或蟹猴——因为它喜欢到海边捕食螃蟹。这种毛发呈棕灰色的灵长类动物的体型比普通家猫大不了多少,既缺乏猩猩的威仪,也没有猿类漂亮的毛色。
顾名思义,长尾猕猴有一条很长的尾巴,用于在长距离跳跃时保持平衡。它还有一口锋利的牙齿,一双靠得很近的眼睛,和一撮像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一样的头发(也有人说像近年来流行的莫西干发型)。这种猴子擅于游泳和奔跑,而且非常擅于使用工具,例如它们会使用工具来觅食或者剔牙。它们的智力也是学术界的一个热门研究话题。
最重要的是,长尾猕猴具有很强的适应性,这一特点让它们在东南亚的森林砍伐和经济发展过程中很好地生存了下来。
现如今,这种猕猴经常会聚集在寺庙和其他旅游景点接受游客的投喂,有的甚至学会了与游客“自拍”。有的网红猴被投喂得越来越胖,而且它们的繁殖能力惊人,让游客不禁感到这些景点已经被猴子占领了。而且它们还会劫掠农作物,闯入民宅和商店,抢走手机等物品,以此向人类勒索食物。
当然,你也不能怪这些猴子没有规矩,谁让它们的家园是被人类毁掉的呢?但是如何做好管理工作,确保人类与猴子和谐共生,是东南亚各国政府都要面对的一个问题。面对老百姓的强烈呼声,有些国家甚至对猴子采取了绝育甚至大规模捕杀等措施。
近年来,随着TikTok带火了宠物猴市场,一些不法分子也盯上了野生长尾猕猴。除了被抓来当作宠物猴来卖,它们还会进入其他一些非法交易渠道。比如据格里一案的起诉书称,格里和他的上司就想到了一个用野生猴子来赚钱的方法——也就是将它们送进生物制药供应链。
长尾猕猴成为生物制药界最青睐的实验用猴还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在20世纪各国纷纷开发脊髓灰质炎疫苗时,被使用最多的实验用猴是恒河猴。在20世纪30年代到50年代之间,美国经常每年要从印度进口100,000多只野生猴子,这在当时是司空见惯的做法。不过这种活跃的恒河猴贸易在1978年结束了——印度政府终于意识到,再抓下去恒河猴就要绝种了。而且当时冷战尚未结束,美苏军备竞赛愈演愈烈,印度发现美国政府已经开始把这种猴子用于军事实验,遂决定禁止出口恒河猴。
在此之后,东南亚地区随处可见的长尾猕猴才成为实验用猴的第一选择。长尾猕猴的优点是脾气比恒河猴稍好一些(不爱咬人),而且体型也比恒河猴小一些(省钱)。
连锁反应
事实证明,被卷入格里案件的那家位于中国香港的公司——Vanny Bio-Research,在行业里也绝非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该公司并未回应我们的置评请求,但这家公司曾经在格里被捕时发表了一份声明,否认其有任何违法行为。)
在此案之前,Vanny公司一直是美国科研机构Inotiv的主要实验用猴供应商。Inotiv的总部位于美国的印第安纳州,是美国最大的灵长类动物进口商之一。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早在几年前就盯上了Inotiv的实验用猴供应链,它的两个下属机构先后在2019年和2021年收到过传票。2023年5月,Inotiv被告知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也在调查它的实验用猴进口业务。(Inotiv在2022年也上过一次头条,当时美国政府从该机构设在弗吉尼亚州的养犬基地扣押了4,000只比格犬,其中有446只的生存处境极其糟糕。)Inotiv并未回应我们的多次置评请求。
Inotiv在波士顿地区的竞争对手——查士利华使用的实验用猴比美国的任何一家公司都多,而且它有60%的实验用猴都来自柬埔寨。虽然格里被捕的消息让整个行业大为震动,不过查士利华的首席运营官比吉特·吉尔希克表示,他们并不担心自己的实验用猴有问题,因为Vanny并不是查士利华的直接供应商,他们在柬埔寨有一个单独的繁育基地,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们值得信任的合作伙伴(而且也没有受到过任何指控)。
但到了2023年2月,查士利华也进入了美国政府的调查视线。当月,该公司收到了美国司法部的传票,调查内容就与其柬埔寨供应商提供的实验用猴有关。后来该公司透露过它正在接受美国联邦政府的相关刑事和民事调查,同时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也启动了对它的调查,内容都围绕着它从亚洲采购的灵长类动物。该公司强调,它正在配合调查,而且相信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2023年2月,查士利华的首席执行官詹姆斯·福斯特在公司收到传票几天后的一次财报会议上称,政府对柬埔寨实验用猴的进口禁令已经成为一个让全行业头疼的问题。他告诉投资者:“我们必须打破这个僵局。这种情况无论是对病人还是对药品研发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
当然,这对相关企业的生意也是很不利的。近年来,查士利华依靠为制药公司进行临床前安全测试,获得了丰厚利润和快速增长。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实验用猴价格的飙升,以及行业对实验用猴短缺问题的恐慌。在2021年和2022年,有的制药公司会提前两年预订动物试验服务,只是为了排上队。福斯特警告道,美国政府对柬埔寨实验用猴的禁令,可能会导致2023年查士利华损失1.6亿美元的收入。
确实,美国政府对柬埔寨实验用猴的禁令让整个行业都感到了寒意。实验用猴供应链一旦断裂,是极难重建的,因为猴子可不是从生产线上组装出来的,它们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繁殖一代,而且全球需求端的竞争是非常激烈的。目前有小道消息称,美国政府的下一个目标有可能是越南的实验用猴。
在那次财报会议上,福斯特指出,此事之所以令人沮丧,是因为此事原本是有一个很明显的解决办法的。“并不是说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动物来满足需求。动物的数量是够的。”他对分析师表示。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查士利华并非没有猴子用了,它现在就有足足一个团的“兵力”——也就是1,200只已经收到货的柬埔寨猴子,它们的所有手续都走完了,猴子们也已经被运到了实验室里,但就是不允许使用。
制药行业中一个重要的、往往是看不见的环节
查士利华成立于76年前。当时,一位名叫亨利·福斯特的兽医从美国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农场购买了1,000个老鼠笼子,然后在波士顿建立了一个实验室。没过多久,他就开始为当地的研究机构培育小白鼠等实验用动物。(它们的后代还包括后来的“太空鼠”,它也是第一只暴露在月尘中的地球动物。)
随着时间的推移,查士利华已经成为生命科学界和各大科研机构的全方位合作伙伴。时至今日,在亨利的儿子詹姆斯·福斯特的领导下,该公司不光提供实验用动物,还自己设计和开展一些研究,例如评估药物靶点,和进行药物的安全性和有效性研究等等。其客户包括美国的各大制药公司,也包含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这种有政府背景的机构,以及众多小型生物科技公司、学术研究人员,甚至偶尔还包括一些试图自行研发儿童罕见病药物的患儿家长。
如果只从收入上来看,查士利华并不显得特别突出。它的年收入大概在40亿美元左右,在美国商界仅排名第745位。但这家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威尔明顿的公司却拥有2.1万名员工,而且早已悄然成为美国制药和生物技术行业的巨无霸——它与美国的每一家大型制药公司都有合作,而且这些药企80%以上的新药都是由它进行测试的。
因此,查士利华的首席运营官吉尔希克才有底气说出这么一句话:“没有我们,它们的药根本上不了市。”
在2023年4月我第一次采访吉尔希克时,查士利华的实验用猴储备虽然尚能完成计划内的研究项目,不过吉尔希克也指出,剩下的猴子最多也只够他们用一两个月。“时间真的很紧。”她对我说道。
马修·贝利长期以来担任美国生物医学研究基金会的会长,同时兼任美国国家生物医学研究协会的会长,这两个协会都代表着查士利华这样的行业学术机构和跨国公司的利益。贝利不仅对美国政府打击柬埔寨实验用猴感到失望,还对这种执法行为提出质疑。
在贝利看来,经过与动物保护组织多年的斗争,他一眼就能够看出此案件带有动物保护主义的色彩——从行动的代号“长尾猕猴解放行动”,到偷拍视频,这都是善待动物组织(People for the Ethical Treatment of Animals)等类似动物保护组织常用的手法。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的一位发言人表示,该局“不承认它的决策是活动人士施压的结果,它的行动是由它的环保使命和执法义务决定的。”
动物保护主义者之争
2023年4月的一个温暖的周五早上,几名来自善待动物组织的抗议者聚焦在迈阿密联邦法院门外,有的举着“走私猴子证据确凿,不得下达封口令!”的标语,还有的戴着猴子面具。
莉萨·琼斯-恩格尔是善待动物组织的实验室调查部门的一位高级科学顾问,她在一则短视频中预告了当天的活动。而在当天的抗议现场,出现了一位身穿西装、不肯透露身份的中年男子,持着手机一直在拍摄抗议画面。琼斯-恩格尔认为这很有威胁的意味。
琼斯-恩格尔曾经是一位奔走于世界各地的野外灵长类动物学者,但是近四年来,她一直在为终止在生物医学研究中使用灵长类动物而顽强斗争着。
在她看来,“长尾猕猴解放行动”成功地对这条腐败利益链造成了沉重打击。为了追踪格里一案的进展,她不远千里从阿拉斯加乌特恰格维克的老家来到了佛罗里达。当法庭上播放了那条被当作证据的偷拍视频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后来她告诉我,这些小猴子痛苦的叫声让她心如刀绞。
为了科学而导致动物遭受折磨甚至死亡,这在伦理上始终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人们对此的看法也有明显分歧,动物保护组织和科学界多年来一直对此争论不休。不过动物保护人士由于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因而往往能够主导公共辩论。他们认为动物实验是一种不可容忍的残忍行为,而且也是不必要的(科技都这么发达了,还想不出来替代方法吗?),甚至是有误导性的(我们真的可以通过研究猴子来搞定人类的疾病吗?)。
科学家和业界代表们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驳斥了这两种观点,并且呼吁这些动物保护人士不要再传递错误信息了。但是也有很多业界人士不愿意卷入这种争论,以免被善待动物组织这样的团体缠上。善待动物组织拥有900多万名成员,其惯用的手段就是在科研人员的家门口抗议,有的甚至会偷偷潜入到实验室里搞抗议。[公众在这个问题上也存在分歧,皮尤研究中心2018年的一项调查显示,有52%的美国人反对动物实验。]
值得注意的是,格里一案的焦点,并不在于动物实验的合理性和合法性问题,也不在于是否应该彻底限制柬埔寨实验用猴的进口。虽然在迈阿密法庭外,有不少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在为此案欢呼雀跃,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的此次“长尾猕猴解放行动”并不是为了从道德角度叫停所有的动物实验。
此案的焦点主要是保护的问题,即对野生动物的保护,以及对野生动物国际贸易规则的遵守问题。
在东南亚是有一条人工繁育实验用猴的产业链的,正常来说,这条合法产业链的存在,是能够缓解野生长尾猕猴种群的生存压力的。但正像我们在上文中提到的那样,2022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声称,生物制药行业的贸易需求是导致该物种濒临灭绝的主要威胁之一。如果美国或国际上的野生动物监管机构也持类似看法,那么生物制药行业必将面临更严重的后果,长尾猕猴甚至有可能被永久禁止用于实验用途。
善待动物组织的琼斯-恩格尔就曾经向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请愿,要求永久禁止把长尾猕猴用于医学实验,她也并不讳言这是她的终极目标。不过马修·贝利认为,如果事情真如这些人所愿,那将是一场灾难。“最坏的结果是,这个物种再也不能在美国被用于临床试验。”
当然,业内人士和批评人士都认为,从长期来看,这个问题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完全不再使用动物开展实验。早在几年前,美国食品与药品管理局就为制药公司在安全测试中使用非动物替代品开了绿灯。人工智能和“器官芯片”(也就是用人工智能和芯片模拟人类组织和器官)技术都是很有前景的技术路线,而且有望在科研中减少对动物的使用。不过美国食品与药品管理局对《财富》杂志表示,目前这些技术还不够成熟和强大,在多数情况下,尚不能充分评估药物对人体的风险。
也就是说,现阶段实验用猴在美国还是有必要保留的。
冰山一角
自从这条野生动物非法贩运利益链被曝光以来,生物医学界纷纷表示“震惊”。有行业代表表示,他们认为依靠国家的监管和企业审计,走私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避免的。
查士利华的首席运营官吉尔希克告诉我,当她第一次听说格里和Vanny公司涉嫌犯罪时,她惊得“目瞪口呆”——一家人工繁育机构为什么要冒险干这种事情?要知道,野生猕猴身上的病原体很有可能感染所有人工繁育的猴子。至少纯粹从商业角度上来看,吉尔希克认为这样做是很没有道理的。
但是,据长期在东南亚追踪这一问题的环保人士和灵长动物学家称,格里案件只是揭开了冰山的一角,多年以来,有人一直在把捕捉的野生长尾猕猴偷运进当地的人工繁育机构,以满足市场对实验用猴的旺盛需求。
虽然生物科技行业声称有足够的措施来防范此类违法行为的发生,但杰富瑞集团(Jefferies)的金融分析师戴夫·温德利却不能苟同。他说:“我们已经看到了很多的新闻报道和白皮书之类的东西,它们都在谈论走私活动有多猖獗,以及它已经存在了多长时间。”
已经退休的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特工蒂姆·桑特尔表示,格里案件涉及的那家柬埔寨人工繁育机构Vanny BioResearch明显是有问题的。桑特尔在2020年退休前一直负责“长尾猕猴解放行动”。“一家繁育机构只能培育那么多的猴子,所以它根本无法出口几万只那么多,数字根本对不上。”他说。
利润丰厚但难以扩大的业务
实验用猴的培养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而且每培育一代都需要几年的时间。雌性长尾猕猴一般在4岁到5岁达到性成熟,平均的妊娠期为165天,幼猴的哺乳期在6个月到8个月之间。生物医学研究和药物测试往往需要不同年龄段的实验用猴,但大多数时候都需要的是3岁以上的猴子。
欧盟要求用于实验用猴必须经人工繁育至少两代以上,虽然美国没有类似的明文规定,但是在实践中也是这样要求的。正因为如此,一家人工繁育机构的产能实际上是有限的。
但是野生动物贸易数据显示,柬埔寨还是以某种方式非常迅速地增加了实验用猴的出口量。在2019年至2020年间,也就是中国刚刚中止实验用猴出口的那一年,柬埔寨长尾猕猴的全球出口量就翻了一番,从13,992只增长到29,466只。
有人说,在这笔大生意的背后,处处可见柬埔寨政府力量的身影。有媒体就曾经报道过该国的强力政客与养猴场之间的关系。柬埔寨的人均GDP只有1,800美元,因此肯定有人会为了几百美元去抓野生猴子来卖。
从公司的官网上来看,Vanny公司在柬埔寨的两家繁育机构看起来更像是两家热带度假村,而不是养猴厂。它们有着整洁的白色别墅和修剪成“Vanny”字样的灌木。但是近期媒体曝出的无人机拍摄的照片则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视角——大片的空地之中,只有一排排整齐的饲养棚。
Vanny公司2000年成立于中国香港,它在柬埔寨的金边和菩萨省都有养殖园区。到该公司的6名员工遭到美国政府起诉时,Vanny公司已经获得了该行业的最高认证——由国际实验动物评估和认可委员会颁发的认证。该委员会是一家非营利性的行业机构,负责审查全球50多个国家的动物繁育机构和实验室。不过就在Vanny公司被起诉的几天后,国际实验动物评估和认可委员会已经将其从它的认证名单中删除了。
Vanny公司被指控在2017年至2022年间向几家黑市供应商支付了数百万美元,购买了数千只野生长尾猕猴,用来冒充人工繁育的实验用猴。
而在这些所谓的“黑市供应商”中,就有格里的雇主——柬埔寨农林渔业部。美国政府称它把大量从国家公园和野生动物保护区里抓来的猴子以每只150美元到220美元不等的价格卖给了Vanny公司。有一部分猴子甚至是瞒着地方官员抓来的,他们对这些猴子就会要价220美元。格里曾经在2019年8月至2020年6月间,四次将共计92只野生猴子运至Vanny公司。其中有一次,格里还建议Vanny公司的工作人员从公司的后门修一条小路,“这样走私起来更安全。”(此事被一位当时在Vanny公司工作的匿名线人拍摄了下来,并被作为此案的证据。《财富》杂志也看到了这段视频。)
格里的辩护律师辩称,作为一名官员,格里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按照上级的指示办事。为了支持这种说法,律师拿出了格里自2018年以来的通讯记录等证据文件。有关文件显示,柬埔寨农林渔业部确实曾经批准Vanny公司从公共场所捕捉2,000只长尾猕猴,以“减少对居民和游客的风险。”同时,柬埔寨政府也允许Vanny公司“饲养、照顾和繁殖”这些猴子。
格里的辩护律师还辩称,格里并不知道Vanny公司是否会用这些野生猴子冒充人工繁育的猴子,并把它们出口到美国的实验室。他们还指责美国政府在错误地对一个外国政府部门发动“全面攻击”。(目前尚不清楚是谁在为格里支付律师费,不过他的代理律师来自美国的律师事务所Akin Gump Strauss Hauer & Feld,早在2022年年初,柬埔寨政府就出于游说目的而聘请过它。)
在美国繁育猴子有什么困难?
美国政府给格里等人安上的罪名之一是伪造人工繁育证明文件,但如果情况属实的话,这样做的危害是远不止于此的。如果将野生动物错误地认定为人工繁育动物,不仅有可能给其他动物和人类带来未知的疾病风险,还有可能给受控的科学试验带来变量。
出于这些考虑,有业内人士建议,美国要想获得稳定可靠、合理合法的实验用猴供给,唯一的办法就是扩大本土的繁育产业。
不过,查士利华的首席执行官福斯特早在2023年3月就曾经向投资者表示,在美国打造实验用猴繁育产业“根本行不通”。他的亲身经历早已证明了这一点。早在20世纪70年代,查士利华就曾经尝试过实验用猴繁育业务。当时该公司在佛罗里达群岛的两个无人岛屿上建了一个恒河猴繁育基地。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该基地繁育的恒河猴已经超过1,000只。邻近社区对此怨声载道,纷纷表示这些猴子破坏了红树林,用它们的粪便污染了水源,有的猴子甚至逃到了其他岛屿上。法院最终决定,Vanny公司必须弄走这些猴子。但最终执行则是1998年飓风“乔治”(Hurricane Georges)袭击佛罗里达以后的事情了。这场飓风导致了8只猴子死亡,150只猴子不知所踪。
福斯特表示,那次繁育试验堪称是一场“噩梦”。而且它还是一个烧钱的无底洞——它的现金流连续12年都是负数。他还指出,这种猴子“在亚洲和非洲到处都是”,你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圈养起来进行繁育。换句话说,在美国以外养殖实验用猴更加容易,成本也更低。
因此,全球灵长动物供应链上就出现了这么一种怪象:“高大上”的美国高科技实验室里使用的猴子,都来自万里之外的几个穷国,而且所谓的繁育基地的条件也十分简陋,工人只穿着一套简单的防护服,拿着很低的报酬。
吉尔希克也承认,这些养殖场只有最基本的技术,而且他们一贯的作法就是将猴子关在棚子里饲养,一直到最近,这些坐落在“森林深处”的繁育机构“基本上都没有保留饲养记录的习惯。”
不确定的现状
柬埔寨的实验用猴未来是否会重返美国?作为查士利华的首席执行官,福斯特对此也不确定,而且他也并不是特别在意。因为他的公司如今已经找到了一个变通渠道——加拿大。
作为一家全球性公司,查士利华在美国以外也有实验室,因此它能够把柬埔寨出口的实验用猴运到那里,然后将所有合作实验项目也搬到海外实验室来开展。(善待动物组织曾经呼吁加拿大政府禁止进口柬埔寨实验用猴,但加拿大方面坚持这个问题应该由本国自行决定。)
虽然查士利华仍旧坚持认为,美国政府的一些指控缺乏依据,但它在实验用猴供应商的问题上也确实谨慎了许多。它又加强了在新冠疫情期间一度放松的审计工作,并且追加了一些投资,来帮助一些繁育机构提档升极。
与此同时,随着2023年生物技术行业的科研速度放缓,对非人类灵长类动物的需求有所缓解,导致查士利华在2023年使用的实验用猴数量也从2022年的15,272只下降到11,400只,下降幅度达到25%。不过,贝利等业内人士依然强调,目前实验用猴短缺的问题十分严重。
查士利华在2023年对实验用猴的使用量显著下降,让善待动物组织欢欣雀跃不已,他们把这一事实视为自己斗争胜利的结果。因为近年来,该组织给美国鱼类及野生动植物管理局打了大量举报电话,还经常组织成员在查士利华的门口抗议。他们还声称成功地阻止了查士利华将1,200只猴子送回柬埔寨,避免了它们被“重新送入从森林到实验室的利益管道。”(查士利华则否认曾经计划把这些猴子送回柬埔寨。)
善待动物组织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将这1,200只猴子送到一个保护区。不过这个方案尚未敲定,因为它的成本实在高得吓人。安杰拉·格莱姆斯是Born Free USA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该公司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经营着一个灵长类动物保护区,里面生活着250只猴子。据她估算,要想让所有这些猴子在保护区里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所需的土地、设施和饲养成本将超过1.25亿美元。她也想帮助这些猴子,但目前根本没有钱来解决这种局面。因此,这些猴子现在仍然被关在查士利华的笼子里,但却没有被用于实验。
格里本人可以说也被困在了牢笼之中,等待今年3月的审判。他被软禁在美国弗吉尼亚州北部的郊区。从2023年夏天开始,法官允许他每周能够在住所周围散步几次。
格里也依旧是8名被起诉者中唯一一个已经被美国政府拘留的人。目前,柬埔寨还在继续出口实验用猴——只是不再出口到美国了,而Vanny公司也还在正常营业。据其官网介绍,该公司现在提供了亲子鉴定和微芯片等技术,以确保客户采购的猴子并非捕获自野外。
格里仍旧是案件的沉默中心。通过他的辩护团队,他拒绝就此事发表评论。在格里被捕时,他在社交媒体应用程序Telegram的个人资料里提供了一句话,作为一种个人声明:“天下一片混乱,形势大好。”(财富中文网)
译者: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