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民间资本的困境(一)
任何危机的爆发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却往往以看似偶然的形式,轻巧而不经意地发端。
现在看来,温州“跑路事件”与其说是集中爆发,不如说一系列事件的递进演变:部分中小企业主在现金流断裂之后远走他乡,经媒体曝光迅速放大,进而上升为金融恐慌;原本无碍的企业主不堪债权人逼债,纷纷外出避风头;与此同时,小部分企业主趁乱作祟,卷钱逃跑。
在金融史上,恐慌心理向来是事态升级的推手,在无形之中放大危机,让局面变得更加紊乱。比如,历次金融危机大多以某个突发事件为开端,流言蜚语迅速带来群体恐慌,进而导致大规模挤兑风潮,银行不得不左支右绌,乃至货币储备告急,最后上升为系统性危机。
然而,恐慌并非毫无来由。之所以恐慌,在很多时候恰恰源于对危机的某种无能为力的预期。具体到温州“跑路风潮”,中小企业主想必对资金隐忧了然于胸,凸显的则是民间资本的现实困境。
理想的状态下,资本与实业互为依托、相互促进,资本催促实业升级,实业为资本提供回报。然而,作为民营经济风向标的温州,如今却是另一番景象:一方面,丰盈的资本在本地找不到好的投资项目,纷纷流向其他地域、其他领域;另一方面,缺钱的中小企业融资却相当困难,衍生了层出不穷的地下钱庄,民间利率亦步步抬升,造就民间借贷的异端繁荣。
市场是资源配置的必要手段,民间金融的盛行,乃是出于市场效率,但过分繁荣,却往往潜伏着危机。
温州民间金融活动由来已久,早在解放之初,此地便有所谓的“合会”。亲朋好友组成互助团体,各人都出一笔钱,聚少成多、积沙为塔,用钱者支付高于银行的利息。亲情和血缘是资金纽带和信用基础,可以迅速集聚可观现金,免去单打独斗的势单力薄和官方拆借的繁琐低效。
作为民间资本最初的组织形态,“合会”起初只是用于满足生活消费,解决会员的各种临时需要,但是温州人不愿闲置资金,而希望手头的资金流动起来,带来效益,随着闲置资本的增多,逐渐转向生产经营性领域。客观地讲,温州民营经济的活跃,与民间资本的高效周转功密不可分。温州企业大多以亲戚朋友合伙凑钱起步,从小本生意慢慢做大,对这种低门槛、高效率的融资方式有着天然的好感。在官方资本对私人“止步”的年代,民间金融以自发的形式见缝插针地承担起资金调度、周转的作用,逐渐成为私营企业发展的资金驱动。
然而,不加节制、缺乏引导的民间资本,一旦流入觊觎迅速升值的渠道,也就变得汹涌难控起来。
1985年前后,温州乐清骤然兴起一股“抬会”潮流。“抬会”是“合会”的变种,为首者称为会主,以高额利率吸引加盟者,缴纳不菲会费即成为会员。其经营方式一般是会员先先行缴纳大笔会款,会主再分期返还给会员,或者会主先付给会员一定资金,然后会员再分期返还给会主。
譬如,一个名叫叶三凤的会主定下如是规矩:会员首先缴纳1.16万元会费,从第二个月起,每月可从会主处分到9000元,连续12个月,共计10.8万元;第十三个月起,会员每月付给会主3000元,连续88个月,共26.4万;在此期间,会主每月支付会员9000元。
不难算出,会员只需拿出1.16万本金入会,以后12个月每月都有9000元收入,再往后88个月,每月纯收入6000元。回报之高,无异于“一本万利”。所以,争相入会者络绎不绝,乃至疯狂。
起初,会主通过发放高息贷款,以贷款利息为支撑,每月向会员返还现金。高额利息主要来自投向企业的贷款。实际上,不少温州企业都曾利用过此类资金渠道,苍南县“金乡徽章厂”厂长陈加枢就曾坦言,“当时工厂要发展全靠地下渠道,最多一次可以借到1000万元”。
但随着“抬会”数量增多、规模扩大,货币供求开始发生结构性变化,社会上大量资金脱离生产经营环节,涌入“抬会”。实体经济受挫,生产经营层面不再提供利息,变成一场纯粹的“钱生钱”游戏。由此,“抬会”资金缺口越来越大,会主不得不层层发展会员,用新会员的会费发放老会员的利息,潜伏巨大危机。及至1985年底,乐清开始出现会主卷钱逃跑事件。
恐慌的会员呈现两面化倾向:一面冲入会主家中,疯狂抢夺财物,以图弥补损失;一面向介绍自己入会的老会员施压,同时又面临自己介绍的入会者逼债、催促。混乱之中,不少中间人痛感走投无路,索性一死了之。短短数月,温州全市二百多人“跑路”,近百人自杀。
这场震惊国内的金融灾难最终以政府出面而收场,温州民间借贷暂时偃旗息鼓,但已经体验到升值之魅的资本怎会甘于寂寞?25年后,温州第一拨中小企业主的“跑路”,看似增加了诸多新元素,但从高额利息、熟人担保、信用关系等等,依稀可见民间资本生猛无畏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