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于一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襃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孟子去见梁襄王,出来跟人说:“远望着他,毫无风度,不像人君的样子;就近看他,也不见有什么威严、令人敬畏的地方。他突然问我:‘天下怎样才能安定?’我答:‘天下归于一统,就会安定。’他又问:‘谁能统一天下呢?’我答:‘不好杀人的国君,就能统一。’他再问:‘谁人能够教百姓归服呢?’我答道:‘天下没有一个人不归服他的。王可知道初长的青苗吗?七八月的时候,久不落雨,青苗就枯槁了。等到天空浓云兴起,大雨倾盆,青苗便又猛然茂盛地生长起来了。国君如果像甘霖一样,谁又能挡得住百姓归服呢?现在天下的国君,没有一个不好杀人的。假使有一个不好杀的国君,那么天下的百姓,自然都伸着脖子来盼望他了。果真如此,百姓归服他,就好像水向低处流,其势奔腾汹涌,还有谁能阻挡得住呢!’”(《孟子·梁惠王上》,译文多采杨伯峻先生译注)。
当时,孟子已经70岁左右,游历列国,阅世多矣,与梁惠王也有过不少接触,所以他对梁惠王的轻视是显而易见的。从梁襄王的三句问话:“天下恶乎定?”“孰能一之?”“孰能与之?”也可看出梁襄王虽有贪得的野心,却无王者的威仪,精神状态是低下的,“卒然”便是对他仪态失据的描写。
在回答梁襄王“天下恶乎定”的问题时,孟子提出了著名的“定于一”的命题。对于这一命题中的“一”究竟意味着什么,孟子语焉不详。所以,后世儒者有不同的疏义发微。
其一,东汉赵歧注云,“孟子谓仁政为一也”;孙糫疏亦持同样观点,“定于一”言“定天下者,在乎仁政为一者”。焦循《孟子正义》曰:“仁即一,故赵氏以仁政为一。孟子对滕文公亦云,‘夫道一而已’,赵氏章指言定天下者一道而已。谓孟子对梁襄王之定于一,即对滕文公之道一也。赵氏之说正矣。”
其二,把“一”理解成“统一”或“一统”,如朱熹注。在《四书集注》中,朱熹说“列国纷争,天下当何所定,孟子对以必合于一,然后定也”。“合于一”意即“统一”。杨伯峻先生在《孟子译注》中,把“定于一”释为“天下归于一统,就会安定”。台湾学者南怀瑾也认为,“孟子所讲天下‘定于一’的道理,便可认为是中国历史哲学的不二法门,必须有‘天下统一’或‘天下一统’,才有长久的安定”(《孟子旁通》)。
其三,把“一”理解为帝王。金克木先生认为“这个‘一’,当然是帝王”(《读书》1994年第9期)。杨度在《君宪救国论》中说:“孟子言定战国之乱曰:‘定于一’,予言定中国之乱,亦曰:‘定于一’,彼所谓一者,列国并为一统;予所谓一者,元首有一定之人也。”
圣人似乎都喜欢讲“一”。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天下平”,又曰:“抱一为天下式。”就连孟子,如上所述,也在见滕文公时说:“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孟子·腾文公上》)。天下的真理就这么一个呀?而所谓“一”者,人乎,法乎,道乎,德乎,仁义乎?
孟子和梁襄王这段对话,有趣的地方在于:孟子说“定于一”,不管他想教诲什么,梁襄王作为人君,马上想到的却是天下怎样才能定于一个人的手中。所以,孟子话语里的机锋尽失,只好顺着梁襄王的意思,转为“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的答案。襄王不解风情,但孟子仍一意教导,所以赵歧注云:“孟子谓仁政为一也。孟子曰:时人皆苦虐政,如有行仁,天下莫不与之。”
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虽然梁襄王孺子不可教,孟子却还是以“不嗜杀人者”简单明了地抒发他所主张的“仁政”思想,告诉梁襄王:在暴政无处不在的现实情况下,只要施行“仁政”,百姓就会争相拥戴,且如“由水之就下”不可阻挡。
考量当时孟子所处的时代,天下纷扰,七国争雄,“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各国都想用武力攻伐来统一天下。孟子却极力反对法家的富国强兵之术,认为他们实行的是“以力服人”的“霸道”,不能使人心服,而自己所提倡的“仁政”,则是“以德服人”的“王道”,能使人心悦诚服。这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呀!难怪太史公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评价孟子说:“天下方务于合纵、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