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论智
《财富》(中文版)-- 道家尚自然而轻文化,对于智性以及知识本不看重。对中国传统文化持激烈批评态度的芦笛认为,中国人的传统学问与西方“knowledge”的内涵完全不同,两者互相消长。他指出,老庄的学问是教人如何拒绝探索客观世界以“全真保性”,而儒家的学问是教人如何不受外界诱惑,全神贯注于内心世界的思想改造。两家都驱使信徒的注意力转为内向,放弃对客观世界的探索。这结果当然就是冻结了科技的发展,也使得传统“学问”长,则西式“知识”消,反之亦然。
高雄师范大学教授李若莺梳理说,《庄子》一书出现的“知”字,包含五个层面:一是见形象不见意义的感官接受的“知道”;二是由形象而知意义的感官反应的“知觉”;三是超形象而知意义,表现认知深度的“知识”;四是在生活中片面或全面利用知识或接受知识指引,转化为人际关系的“智巧”;五是“智慧”,是空明的心灵对于人生各种事象的旷观达观。
和老子一样,《庄子》被批评为“反智”、“愚民主义”。芦笛说,老庄的消极反智主义实际上主张取消人类的一切智力活动,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庄子《蠿箧》这段话:
“绝圣弃知,大盗乃止;镅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师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鲡工訹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訹、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踣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要消灭圣人,抛弃智巧,大盗才能停止;弃玉毁珠,则小盗不会泛滥;焚符破玺,人民才会变得纯朴;砸毁量斗与秤杆,人民才不会彼此相争。彻底摧毁天下圣贤的治国法度,而人民才可以与之议论。搅乱六律,销毁竽瑟,堵塞住师旷的耳朵,而天下的人才会有自发聪敏的耳朵;灭掉精美的图案文章,离散五彩的颜色,把离朱的眼睛粘住,而天下的人才会有自生明辨的眼睛。毁掉钩绳标准,丢弃规矩,折残工訹的手指,而天下的人才会自成灵巧的双手。所以老子说:有大巧而藏之不露,看起来好像很笨拙的样子。铲除曾参、史鱼的品行,封死杨朱、墨子之口,摒弃仁义,而天下才会原同大道。人要是能含其明而不炫,天下就不会眩目;人要是能含其聪而不露,天下就不会拖累;人要是能含其智巧而不张,天下就不会迷惑;人要是含其德而不炫,天下就不会做怪僻的事情。曾参、史鱼、杨朱、墨子、师旷、工訹、离朱等人,都是在表面显其德能以此来惑乱天下的人,治理国家用他们的方法是没有用的。结论是,只有回归远古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才会实现大治。由此可见,从《老子》的“小国寡民”到《庄子》的“至德之世”,指向的基本是上古时代的社会形态,也即中国古代传统中常见的上古黄金世纪乌托邦。
为庄子辩护的人说庄子反的是智巧,而不是知识或者智慧。其实庄子对知识也看不上,他认为知识运用不当,或转化为成见,或提供心机的养分。《庄子·天地篇》有云:“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莠莠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柰何?’曰:‘凿木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厅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故事是说,子贡南游于楚国,返回晋国时,在汉水南岸见到一个老头正在菜园中弄菜畦,挖沟通到井边,抱着水瓮浇水,非常吃力,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寡。子贡说:“有一种机械,每天可以浇上百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很大,您不想试试吗?”菜农抬起头来看着子贡问:“怎么做?”子贡说:“用木料制成机械,后重前轻,提水如抽水,频繁如同沸水外溢,名叫桔槔。”菜农忿然变色,笑道:“我师父告诉我说:有机械必有灵巧之事,有灵巧之事就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就不能保存纯真明净的心境,如此则心神不定,而道是不会存在于心神不定者心中的。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说的机械,而是耻于这么干!”子贡满面飞朱,俯首无言可对。
后世遂以“机心”指巧诈之心,庄子可谓因噎废食,为了防止机心,连机械都弃用了。机心的反面是忘机,喻思想纯朴,与人交往没有无安吉。庄子用这个故事表明,有道之人应去掉机心,使自身无有世间之用,而着力保存自己的精神。
由此可见,庄子真正赞扬的只有“智慧”,那是自心的体悟,自性的明见。好知则无道,这是庄子的政治观。“不知者,务外求异也;已知者,晓然而易见者也,自然之理也。”(林希逸《庄子口义》)一切都要顺其自然,政治更不例外。(财富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