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常无名
《财富》(中文版)-- 庄子提出“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上篇专栏曾讲到,庄子此处所说的“意”,指玄妙之“道”。道涵融一切,《则阳》曰:“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万物具有各自的规律,大道对它们也都没有偏爱,因此不去授予名称以示区别。没有称谓因而也就没有作为,没有作为也就无所不为。
《则阳》接下来又说:“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其有极。”
在《则阳》里,少知提出一个问题:“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这是一个宇宙起源问题,对此问题的答案有二:一曰“或使”,就是主张宇宙有一个发生的原因,万物具其主宰,这种认识接近于有神论;二曰“莫为”,谓宇宙本来如是,万物自生自长自化自为,接近于无神论。然则不论“或使”还是“莫为”,由“道”来看都不应对其执着,因为“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
在《则阳》篇中大公调回答少知的疑问,认为“或使”、“莫为”都有片面性,或使失之于太实,陷入拘泥中;莫为失之于太虚,掉进虚空中。执着于现象或者执着于虚空,均属各持一端而不能免于为物所拘,最终只能是过而不当。陈鼓应先生阐释说:“现象界的东西是有形有名,可以为我们的感官所觉知,可以用我们的文字来描述的(“有名有实,是物之居”),然而超乎现象界的东西是无形无名的,我们既无法用感官去觉知,也无法用语言文字去做描述的(“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如果一定要用言意去做结论,那就‘言而愈疏’了。”(《老庄新论》)
道有无限的属性和无穷的作用,人用来指称“道”的语言,是有所依托的权用,或使、莫为两种思考,皆偏于一曲,无法以偏盖全,去认识全然的“道”。对于“道”,谁人能尽知?谁人能尽言?答案是没有。因此,道和物的最高境界不是人的语言和沉默所能概括的,道既非言亦非默所能穷尽,那就是人的议论所面临的极限处了。
归根结底,“道”不能用人所使用的语言来称名,所以《老子》第二十五章谓:“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又说:“道常无名”(第三十二章)。这种思想贯穿《老子》全书,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一章)、“恍兮惚兮”、“窈兮冥兮”(第二十一章)、“道隐无名”(第四十一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第五十六章)。
老子还用“朴”来譬喻无名之道。木之未制成器者,叫做“朴”。《说文》:“朴,木素也。”王充《论衡·量知篇》:“无刀斧之断者谓之朴。”《老子》第十五章说:“敦兮,其若朴。”河上公《老子道德经·显德第十五》对此注解说:“敦者,质厚,朴者,形未分,内守精神,外无文采也。”
老子又说:“朴散则为器”(第二十八章)。由此可见,“朴”是未开发的,而“器”是已开发的。木匠通过对作为原木的“朴”的削砍雕琢,将其制成各种器具,“作车以行陆,作舟以行水”(《考工记》)。“朴”由未加修饰的木材,转而指代事物最原始的本质,在心理上,则是指心境的无欲。《老子》第三十七章:“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第五十七章》:“我无欲而民自朴。”可知无欲而能达到“朴”的境地。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道总是顺应万物的本性而运作,所以道不多作为,万物就能自然成长茁壮。君王如果能顺应万物的本性来为政,万物就能依道而行,而得以充分发展。自化自为之后如果私欲兴起了,就要用“无名之朴”般的“道”来加以镇伏。
“镇之以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用“道”的真朴来镇服,就不会产生贪欲之心,没有贪欲之心而复归于根本,天下便自然而然达到安定。
老子的这个思想,庄子在《应帝王》用一个浑沌的故事形象地加以说明。“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在浑沌之地相遇,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想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用来干看、听、吃东西、呼吸的“七窍”,人人都有,可是偏偏浑沌没有,倏和忽就想替(浑沌)凿七个孔窍,结果,“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本来是自然状态,开凿了之后,浑沌就死亡了。这表明,如果违背自然,其实生命也就停止了,生命之道就在于它是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