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于艺
“艺”的古字为“园”,《说文》:“种也。”甲骨文的字形像一个人跪在地上,小心地捧着树苗栽种;金文开始加上“土”字,种植之意更加明显。可以推知,“园”的含义是双手执握幼苗,植于土上。隶书在此字上下再加“芸”(耘,除草),造出繁体字“美”,表示栽种植物、培土除草。《孟子·滕文公上》:“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陶潜《桃花源诗》:“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现代汉语“园艺”一词本源于此。对早期的农业社会来说,种植是一项事关生存的极其重要的技能,因此“艺”也代表“技”,如后世成语所形容:“艺不压身。”
《论语·述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里的“艺”一般都解释为六艺。钱穆《国史新论》说,孔子自己早年受过良好的六艺教育,也十分擅长驾车,以礼、乐、射、御、书、数为教,创设了儒家学派。
《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这是说,西周的贵族教育分为六个方面:礼节(相当于德育)、音乐、射箭、驾驭马车、书写和计算。其中礼分五礼(吉、凶、宾、军、嘉);乐分六乐(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镬、大武);射分五射(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御有五御(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书有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数有九数(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盈不足、旁要)。
《礼记·学记》云:“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学校的设置是立国为政的必要选项。
西周时期,学校有国学和乡学两种,前者设在周王朝都城和诸侯都城,教学对象是大贵族的子弟。而后者设在各地,是一般贵族子弟的学校。当时非贵族的百姓,则没有机会受到教育。
周代国学中,以吏为师,号称师氏、保氏,国学学生称为国子。据《周礼·地官司徒》:“师氏教授三德,保氏教授六艺。”乡学的教师则由地方长老出任。可见秦始皇以吏为师不是创造,而是复古。《说文解字》十四篇下“”部云:“官,史事君也。从宀从。犹众也。此与师同意。”段玉裁解为“官,吏事君也”,指侍奉君王的官吏,会众在屋下议事,犹如治众。他明确说官与师意同等,官与师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是重合的,其职能在一定范围内是叠加的。
例如,师氏和保氏均是行政上的主要官员,《大戴礼记》说:“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太师、太保负责监护和辅佐年幼的国君,兼掌军事、行政、外交等事,后来的三公殆源于此。而处在国家政治位阶顶层的师氏、保氏,在身兼行政权力的同时,亦肩负教育的职能。师氏所施行的教育是“三德”:“以三德教国子。一曰至德以为道本,二曰敏德以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恶。”而保氏所教授者为六艺(《周官·保氏》)。
春秋战国降临,“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左传·昭公十七年》所记孔子之言)。学术文化流散民间,私学兴起,孔子大量招收弟子,开平民大举接受教育与参与学术的先河。孔子本为宋国贵族之后,不仅受过正规的贵族教育,熟悉各种典章制度,而且具有操持各种礼仪的实际技能。在地位下降、经济穷困的世情下,他企图通过聚徒讲学,游说各国,实现政治抱负。《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少“贫且贱”,而孔子对众弟子自称“多能鄙事”,还曾说自己“吾不试,故艺。”(《论语·子罕第九》)试者,仕也。艺者,六艺也。不能为世所用,所以才有空去学习六艺。
孔子自问自答:君子需要有这么多的艺吗?不需要的。技艺属于小道,也就是“鄙事”。钱穆说:“孔子身通六艺,时人皆以多能推孔子。然孔子所志乃在道。艺亦有道,然囿于一艺则只成小道。故孔子又称之曰鄙事。而孔子必教人游于艺,此所谓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则艺即是道而不鄙矣。”(《孔子传》第七章 孔子晚年居鲁)。
一方面,孔子要求弟子勤习六艺,方能成为合格的儒者。段玉裁《说文注》谓:“周时‘六艺’字盖亦作园,儒者之于礼、乐、射、御、书、数,犹农者之树园也。”也就是说,练习六艺的学子,要像农民种植一样日久而熟练。而栽种、培植又有使隐含潜存的力量逐渐发育成长之意,日后则衍伸为“教化”、“教养”,和西人所云culture相当。
另一方面,“游于艺”的“游”,按照朱熹《四书集注》所说,“游者,玩物适情之谓”,须要在从容之境中涵泳性情。至为关键的是,艺排在道、德、仁之后,不可以失掉先后顺序。“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行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更养。”四者虽有轻重缓急,但彼此亦应相契无间,方能达到“本末兼该”、“内外交养”。
钱穆对“游于艺”解得好:“游,游泳。艺,人生所需。孔子时,礼、乐、射、御、书、数谓之六艺。人之习于艺,如鱼在水,忘其为水,斯更游泳自如之乐。”这样,游于艺,既可以是成才的道路,又可以是进德的阶梯。(财富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