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性的职业参与度较高,但董事会中女性比例远低于全球水平。女性从职场前线到步入决策层的过程如此缓慢和曲折,有哪些主观和客观的制约?如何为女性打通去往决策层的路径?被越来越多企业付诸实施的董事会性别配额制,也引发了越来越多的质疑:这项为了实现平权的举措,是否损害了公平?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是:身在决策层中的女性,如何拥有更强的影响力?
12月8日,在上海举办的2023年《财富》MPW女性峰会上,《财富》新媒体执行主编谢菁炜和几位来自决策层和管理层的代表,围绕“决策层中的‘更多’和‘更强’”这个主题进行了讨论。
以下为经过编辑的对话实录。
谢菁炜:在决策层和管理层性别的多元化方面,近些年来国际国内都取得了进展。来自埃森哲的观察是什么?是否有一些有代表性的数据?
朱虹:过去这几年虽然各个国家统计的口径、数据标准略微不同,但是整体来看,在过去这10年中,女性进入高层、决策层应该还是有进步的。但是,发展的速度可能和我们所期待的还是有一定差距。比如《财富》世界500强里,女性CEO的占比是5.8%,只有29位是CEO是女性,全球来看,女性董事会成员平均也只有20%的占比。
最近我们埃森哲也做了全球的调研,涉及10多个国家的职场人士。女性从业者对进入高层和决策层还是有很强的诉求,大概占70%。但是当我们问对自己晋升速度的满意度,以及对于理想晋升的信心时,女性受访者和整体受访者的差距大概有3%-4%。企业如何创造一个无压力、无阻力的职场环境,这对于帮助职业女性,达到职业晋升的诉求是非常重要的。
谢菁炜:依然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需要为更多女性打通进入决策层和管理层的路径。在这个方面,各位的公司采取的最有效的举措是什么?
原欣:我从内部和外部来讲。微软内部有完善的人力体系,我们会保证晋升体系里有足够的优秀女性候选人。我们每年举办各种各样的培训和社区活动,来保证女性在职业的上升周期里得到适度的帮助。
从外部来看,我们也在打开门学习,希望吸纳更多外部优秀的候选人。这时就会发现,其实女性相对腼腆。我们在吸引外部的女性候选人方面做了很多的尝试,我认为比较好的一个方式是,我们所有业务线的领导都有一个义务,或者说规定动作,就是要长线地和一些优秀的女性候选人保持联系。这样一方面让我们知道优秀的女性都在哪,另外也是不断地和候选人同步微软的新进展,以便在她考虑换工作的时候,我们会进入彼此的视野里。
在社会上,就像刚才朱总说的,我们也需要营造一个更友好的氛围,让女性更勇敢地站出来,找适合自己的机会。
蔡金青:开云是奢侈品集团,在全球拥有超过47,000名员工,其中女性员工占员工总数的64%。我们的女性客户也是奢侈品牌的重要消费力量,尤其是现在很多独立女性都是给自己买单的。
开云很早开始就在多元化、性别平等方面成为先锋企业。我们认为多元平等是我们的创意和创新的来源,所以从战略上、理念上、企业文化上非常重视。我们2004年就签署了《多元化宪章》,也是联合国《赋权予妇女原则》宪章的首批签署组织之一。我们董事会中女性占46%,包括艾玛·沃森(Emma Watson),她是优秀的年轻演员,也在环境保护方面的特别积极,所以我们请她担任董事会的独立董事和可持续专委会主席。
我们的品牌中也有优秀的女性CEO,比如之前担任圣罗兰这个品牌的总裁兼CEO的Francesca Bellettini,今年被提升为集团副CEO,给我们的行业和员工树立了一个榜样。很多杰出的女性,在奢侈品行业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朱虹:跟开云一样,埃森哲也是一直倡导性别平等和性别多元化,我们全球有70多万名员工,女性大概占比47%,女性高管占比29%。大中华地区的18,000名员工中,上述占比都比全球高。
谢菁炜:为什么大中华区在这个方面的表现更好?
朱虹:我们也是经过很多代的同事和领导的努力,当然我们有一些针对女性能力培养的项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一对一的导师项目。比如说,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每年辅导15名到20名总监级别以上的员工,我和他们一对一交流。其中大部分人,我会持续为他们做3到5年的导师。不光我自己,所有的女性高管都要这样做。
在我做导师的过程中,我有一个很有趣的发现。有比较年轻的女性表示,她很尊重和羡慕她的女性榜样,但是并不想成为她。为什么呢?因为这位榜样好像整天都在工作,牺牲了个人和家庭的幸福,来获取职业的成功。但是我们回来看,很可能很多女性高管只把自己职业的一面展现出来,而隐藏了个性。所以你应该把一个立体的自我展现给你的团队,这会给你的团队更多信心。
崔霁松:我们是一家高科技生物医药公司,在1,000多位员工中,女性占大多数,在管理层,女性占30%以上,在董事会,女性占50%,所以我们在性别多元化方面做的非常好,我们这边有很多女博士非常成功。在我们这里,女性不用牺牲什么。当然对于一些年轻的女性,她有家庭、怀孕、生孩子的需求,我们也给她们比较高的容忍度,结束了特殊时期回来之后,依然是非常有能力的女性。
所以在一个公司里,一把手、导师和他的直接领导对于女性的发展非常重要,他们应该理解,女性有时候有一些特殊的需求,应该去尽量满足并鼓励女性继续做得更好。
谢菁炜:性别多元化是一个共识,这个背后不光只是为了平权,也有一些商业逻辑。具体到奢侈品行业,我们注意到近些年来女性在奢侈品集团的董事会中越来越活跃了,背后的商业逻辑是什么?
蔡金青:多元包容的文化是我们这个行业赖以生存的源泉,因为我们是做创意的,我们要有想象力,开云的信条是“开创想象”。而想象力和创造力是需要在一种特别多元、特别包容的、特别不同的角度碰撞过程中才能产生的。所以从行业的本性来看,对性别的多元化有很强的需求。从市场层面看,女性是重要的消费力量。所以在董事会的层面有女性视角,就能够身体力行地把最前沿的市场洞察、创新机会和潜能,从战略层面带到企业运营当中。
欧洲在法律法规上,对董事会多元化的要求也是越来越高。我觉得法国在这个方面是欧洲国家里做得最好的,到2023年,前120个最大的法国企业当中,女性在董事会平均占比约为46%,这是趋于完美的状态。这离不开2021年推出的一条法规:法国企业的董事会中,女性必须超过40%。其他的国家,比如德国、美国,在这方面没有这么强的法律法规的层面的要求,所以进展会缓慢一点。
谢菁炜:讲到这里,我们来谈谈董事会的性别配额制。很多企业都在董事会实施性别配额制度,要求女性董事数量达到大概30%。但有人认为,这种看似为实现平权的举措,实际上打破了公平。各位怎么看?
原欣:我的看法前后有一些变化。我在成长过程中,没有觉得自己受歧视,也没有觉得占一个席位就特别重要,但后来接触到了方方面面的人,其实会发现你没有经历过,不代表别人没有经历过,你没有感受到,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越来越多的数据告诉我们性别的不平等是一个事实。
意识到不平等后,我们应该做什么?我在这个方面的想法也经历了转变。起初,我认为,设30%还是40%的比例,是设或者不设,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试图正视这样的问题就可以了。人类有6-7百万年的历史,人类文明只有6-7千年,真正进入到讨论男女平权的问题也就200年历史。所以放在更长的时间轴里,我原来的直觉认为,如果在纯意识形态层面都解决不了很多相关问题的话,我要解决一个叠加生物形态差异的偏见问题,更加难。所以在实际操作层面,这个不是我最重要去解决的问题。
但是后来我的想法在慢慢转变。只是意识到问题还不够,你必须要有行动,否则永远停滞不前。如果有了行动,最终这个问题可能不在你这个时代解决,但终究会被慢慢地解决掉。所以需要有制度来推动行动。这个制度有争议、不完美,可能对一些人不公平,但是这个制度的实施,表示我们不仅正视问题,而且开始采取行动了,这是要传递的最重要的信息。
蔡金青:是的,这个性别配额制,在初期需要变革时还是很重要的。从法律法规的角度引导企业朝这个方向去做是最有效的。
但配额制度又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不光要培养企业内部文化,我们还需要去创造社会文化。开云有一个“跃动她影”的项目,会为创意领域的女性艺术家颁布奖项。今年戛纳电影节,我们把这个奖颁给了杨紫琼。当时我在现场,她的几句话让我特别感动,大意是说:“我从影40多年,是从不平等的位置上开始的,40年终于走到今天,让大家能够认可我们女性对电影和创意的贡献。我原来感觉是自己在努力,现在感觉不是了。一旦这扇门打开了,我希望你们都排着队跟着我来,别让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我觉得这个是很重要的,需要有这样的榜样、文化和平台,让大家看到女性在各个行业的贡献、成就、才华。所以说配额制还不是最重要的。
谢菁炜:我们知道埃森哲内部对于平权相关的数字是非常重视的。但如果有人向您质疑,认为董事会性别配额制不公平,您怎么去说服他们?
朱虹:其实不只是董事会,涉及到晋升,不管任何级别和岗位都会碰到同样的问题。的确,埃森哲对晋升的性别百分比是有要求的,我们在实际过程中,是会听到男性高管,甚至女性高管的质疑:这种性别配额制度是不是导致男性被歧视了?尤其是有时候企业会为了达到这个配额,会做一些调整,让看上去不是特别符合条件的女性进入到董事会。这就引发了争议。
但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争议?根源在于女性的上升渠道和晋升机会存在问题。在问题解决前,的确需要做一些“刻意的”努力。我认为性别配额这个KPI 能够促使我们做出通向正确目的的正确行为。不要计较过程。我这样说了以后,质疑的人挺释怀,愿意接受这样的制度。法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女性在董事会中的比例高了,女性在职场中会更成熟、更能展现自己的能力。
谢菁炜:是的,曲折前行的过程中,难以避免会牺牲一部分所谓的公平。崔总,如果您的公司中有两位董事会候选人,一位男性,一位女性,这位男性的能力稍微高一点,怎么取舍?
崔霁松:我作为董事会主席,如果真的让我来选择,我觉得董事会的需求是第一位的,第二是能力的大小,还是得公平。当然我们公司的女性都非常成功,也得到很多的鼓励,董事会虽然没有实施这个配额制,但是一半都是女性。
另外,我想强调一点,培养女性要从早期开始,而不是在晋升中有倾向性地提拔,被突然提拔的这位女性,她也会感到不自在。
谢菁炜:科技的发展,如何促使决策层和管理层中涌现出更多的女性?
原欣:我相信科技会让更多女性获得更多机会。我们看到,AIGC时代来临之后,很多硅谷的创业公司里面,核心团队成员中有很多优秀的女性。高科技行业因为要面对更多新生事物,所以性别差异这件事情在这个行业里并不是被非常看重。这样的土壤会让更多的女性获得机会。而现在各种科技手段的加持,让女性更容易创业,让你的想法成真。所以科技倡导平权,让AI普及化和全民化,给每个人更多的赋能。
谢菁炜:如果一位女性想要竞争董事会的职位,你们会给她什么关键建议?
崔霁松:我的建议还是她自身的能力要达标,要问自己能否胜任。
蔡金青:我毕业于韦尔斯利学院(Wellesley College),这是一所女校,使命是为那些能够为世界作出贡献的女性提供最好的教育。我一直把Make A Difference(作出贡献)这几个字牢记在心。当我衡量各种选择时,这几个字是引导我的信条。领导者不光要有实力,更重要的是要能够作出贡献。所以当你想进入董事会,要对自己有一个清晰的定位:我能为董事会、为企业、为社会做出什么贡献?
朱虹:虽然今天我们很多的话题是围绕着董事会,我还是希望所有的女性有更高的职业追求和职业诉求。我想借助埃森哲去年在国际妇女节提出的主题“Be without Limits”(不设限)。其实男性和女性本身在工作能力上没有任何差别,我们要有自信。如果我们每一位都能往前走一步,这个女性的群体就能往前走一大步。
原欣:康德说“每个人是一个目的而不是手段”。你想要进入董事会,就破釜沉舟去做,不管这件事情成与不成,或者能为公司带来什么。这些想法放在人类整个发展历程里是微不足道的,我不希望用一个组织的概念把女性的意义框定住。放手去做,身体力行地把我们相信的东西变成现实,至于如何评价我们,这件事情留给后人。(财富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