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泳

    1453 年，土耳其人攫取了君士坦丁堡，消灭了拜占庭帝国，实现了他们的世纪旧梦。一千年以来由西方通往东方的最直接贸易之路被切断了。像威尼斯这样的商业国家，经济状况受到严重损害。面对这一挑战，欧洲人开始寻找通往穆斯林背后的其他路线。这一地理大发现的结果，是使苏伊士运河的重要性让位于英吉利海峡和直布罗陀海峡。地中海这个内陆海再也不是最主要的交通通道了。连接欧洲和世界其他地方的路线不再指向东方，而是南方和西方。

    几个世纪以来，政治和军事力量的评价标准主要是陆地力量，因为被陆地环绕的地中海可以由不懂航行的军人所控制─如罗马人证实的那样。然而，现在海洋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借海浪的力量，民族国家找到了它的命运所在。”（政治学家莱斯利•里普森语）

    决非偶然的是，那些最早被组建起来并于 16 和 17 世纪达到强盛的国家─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和法国─都位于海边，有通往大西洋的直接入海口。当民族国家诞生的时候，它的孪生兄弟─拥有海上霸权的帝国主义─也结伴而来。结果是各国为了获得海上霸权、获取殖民地和利润而进行了一系列斗争。最初的竞争在葡萄牙与西班牙之间展开。1493 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对它们的争端做出了裁决。根据他的裁决和 1494 年的图德西拉斯条约，欧洲以外的世界被这两国所瓜分。伊比利亚人由此认为他们对海洋的垄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把在他们领土上活动的外国商人和探险家视为海盗。

    1609 年，荷兰政治学和法学家雨果•格老秀斯（Hugo Grotius，1583－1645）写了《自由的水域》，宣布海洋航行自由、贸易自由和信守条约都是天赋人权。他在法律上否定了伊比利亚帝国“封闭的水域”的基本理论，阐明了自由海洋的原则: “辽阔无边的大海是某一个王国的采地而不为大家所有吗？单独一个国家就有权禁止其他国家出卖商品，进行交换，与别国发生关系吗？一个国家能够将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给出，将已经属于别人的东西视作自己的发现吗？明目张胆的不公正行为久而久之会形成特殊法吗？”

    当西班牙在海战中被英国击败，荷兰成功地挣脱西班牙的控制赢得独立后，大西洋的航道对新的竞争者开放了。海上力量的主要特性就是它的流动性，这使得民族国家的魔力迅速扩散。莎士比亚戏剧性地记录过西班牙舰队于 1588 年被击溃时，伊丽莎白治下的英国民族主义热忱高涨的情景。也是在这一年，英国政治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出生，据说他母亲听闻西班牙无敌舰队来犯，惊而早产。用霍布斯自己的话说，他的母亲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他自己以及恐惧。难怪霍布斯把自己 1651 年出版的论述绝对主权的政治学名著命名为《利维坦》（Leviathan），“利维坦”是《圣经》中提到的巨大怪兽，乃水族中至高无上之物，毫无疑问构成一个海权意象。

    海权国家的先行者是葡萄牙。葡萄牙是一个中等富裕程度的小国。在 15 世纪时，它的人口总数约 100 万，主要产品和出口货物是葡萄酒和蔗糖。假如那个时代的葡萄牙人就懂得经济学家李嘉图后来关于比较优势的分析，他们或许会埋头于自己的事务，用特产交换别国的工业品。然而，他们却超越了常理，把自己的国家变成了建立一个庞大帝国的跳板─这个帝国从西半球的巴西一直延伸到远东。葡萄牙诗人卡蒙斯在长篇史诗《卢西塔尼亚人之歌》中，曾歌颂葡萄牙人横越“自古无人航行过的大洋”而留下的无形足迹。

    这是件令人吃惊的事情，因为葡萄牙人口不多，物产也不丰。葡萄牙扩张成功的答案在于一系列的因素，其中包括地理条件、航海传统、造船技术、政治稳定、某些社会集团的经济利益以及宗教性的动机。而它的衰落则证明，思想上的互通有无比商品上的互通有无更重要。

    在葡萄牙人征服南大西洋时，他们在航海技术上处于领先地位。他们乐于从外国学者（其中许多是犹太人）那里学习，得到可以直接应用的知识。但在 1497 年，罗马教廷和西班牙向葡萄牙国王施压，让他放弃这种对异教徒的容忍。从此，葡萄牙的精神生活和科技事业停滞不前，陷入了盲从、狂热和讲究血统纯净的境地（葡萄牙的“老基督教徒”最后称他们自己为“纯教徒”）。在宗教裁判所的残酷统治下，犹太教徒纷纷逃离葡萄牙以求保全性命。他们带走的不仅是钱、经商技能、生意关系和知识，“而且还有─甚至是更重要的─那些无可估量其重要性的、在思想上起催化作用的两个主导因素: 好奇心和敢于持有异议”（兰德斯: 《国富国穷》，174 页）。

    与西班牙一样，葡萄牙人竭力将自己与外界的和被视为异端的影响隔离开来: 教育方面只传授经院哲学，无人敢冒险讲哥白尼、伽利略和哈维; 停止出国留学; 严格控制书刊出版，等等。从国外回来的外交官和代理人带回了一种信息，即世界在前进，葡萄牙却原地踏步，但他们却被贬损性地斥为“异化分子”，被认定是思想受了污染。

    由于如此自我封闭，葡萄牙人即使是在他们引以为骄傲的那些领域，如航海理论和实践方面，也成为落伍的蹒跚者。到 17 世纪末，对印贸易的一些船只居然用外国人当领航员。航海图保持绝密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荷兰人有了更好的航海图。在 1700 年的时候，葡萄牙已成为一个落后的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