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在当下被拉入到宏大的叙事中,它就不再是一个技术话题,而是一个重塑关系及社会的载体。
更具体而言,技术如果在哲学上形成了主流的技术主义世界观,那么人工智能的发展也形成了一种哲学上的主张——计算主义:把心灵视为一个计算系统,思维都是可以通过计算得到的。
实际上,在人工智能的发展中,哲学家一直在从哲学的角度对机器和人的关系提出新的思考。
在1980年,分析哲学家塞尔(J. R. Searle)提出了名为“中文之屋”的思想实验。
他设想了一个可以使用中文和他人进行有效交流的机器,这个机器可以交流信息,却不理解汉语,因此他认为机器是不能真正思考的。直到现在,很多学者还在沿用塞尔的这一思路来批评当前的人工智能,包括ChatGPT。
从一个侧面来看,机器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正是当下需要直面的哲学问题。
今年的40U40创想会上,我们邀请绿洲资本创始合伙人张津剑与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欧洲思想文化研究院副院长余明锋展开对谈,希望能够跳出技术之外,提供一种思路与方法让人类与技术和睦相处。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欧洲思想文化研究院副院长 余明锋
绿洲资本创始合伙人 张津剑
主持人:《财富》中国新媒体执行副主编 杨安琪
杨安琪:这是我今天特别期待的部分,关于技术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和问题的探讨。我们先谈 AI 与人类社会的重塑。农耕时代铁器的出现改变了农民的生产方式,工业时代蒸汽机的出现改变了工人的生产方式,现在AI的出现带来了新的生产力革命来,正在改变这个社会。这是一个颇为宏大的话题,二位怎么看待这个观点?
余明锋:首先当新事物出现的时候,很重要的是确立如何理解它的坐标或者说参照系,对于 AI 确立的参照系的不同,其实意味着定位不同。我个人在平常学术演讲当中,通常会把 AI 和蒸汽机相类比,因为和蒸汽机相类比就可以看出,表面上只是技术的进步,而事实上技术的进步、技术的产物携带着全新文明的消息,我个人是这么定位 AI 的发展。
张津剑:这两年媒体或同行说绿洲是投资 AI 方面最激进的基金,我自己来看还不够激进。
其实人类进入农耕文明之前是靠打猎、采集为生的,那时候是母系社会,人类在母系社会里经历了 30 万年。后来有了农耕文明,农耕文明大概经历了 1万年。接下来又进入了工业文明,工业文明大概经历了 300 年。前面三段文明,每一段文明是 30 倍的加速,按照这个速率来看,人类如果正在进入所谓人工智能的文明,这段文明只有 10 年至 15 年的时间。如果我们认为 2022 年 ChatGPT 是一个里程碑的话,大概在 2025 年至 2037 年,我们人类可能已经进入到新的文明阶段了。
其实一段大的文明的变化,对社会结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会产生巨大的改变。
我是觉得我们还不够激进,整个社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对当前 AI 的讨论和支持是远远不够的。
杨安琪:余老师你怎么看待时代科技带来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变化,以及人和物之间会不会发生变化?
余明锋:我认为正在发生变化,比如今天大家随身携带的智能手机,它是我们身上的一个物,同时以我们为客体,在监测我们的数据。
关于 AI ,我们讨论了很多关于数据的问题,在大数据当中,每个人不再是使用数据的主体,我们是被它采集的对象。
当然人和物的关系在未来的变化还有其他层面,可能更重要的还是人和人的关系。
在这个变化过程当中,人和人关系的变化,在未来,像刚才张总说的,可能需要很大的想象力,比如在我们谈论 AI 的时候,经常讨论的问题就是未来就业的问题。
人类在过去工业革命时代的时候,讨论很多的就是工业带来的分工,分工带来专业培养的必要性,专业培养的必要性带来现代的大学教育。
现在上大学的时候,首先考虑选专业,选专业考虑的是就业,所有这一套观念在未来可能都会发生变化。在工业革命时代,讨论最多的是关于资本家和工人关系的问题,在未来这个关系也会发生彻底的变化。
杨安琪:会不存在了吗?
余明锋:在我们可见的未来,AI 会替代大量低端的劳动力,这个就涉及到整个社会,包括人和世界、人和人关系的重组再造。
杨安琪:津剑,你说我们对 AI 的讨论还是不够多,如果在足够多的情况下,AI 会怎么改变我们呢?怎么重新处理人和世界、人和技术的关系?
张津剑:我非常认可刚刚余老师讲的内容,“物”只是一个“相”,它仅仅是带来不同生命体验的载体。有时,人们为了追求“物”而忽略了真正的生命体验。许多人怀着初心去创业,成功后就丢失了创业成功前的开心,那就是为了所谓的“相”把自己的生命体验丢掉了。
回到每个人的当下都是生命体验,但是生命体验里面不能改变的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分两种:一个是从社会整体来讲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二是从人生命体验的角度来讲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我们今天经历的新的生产力变革就是 AI。我们过去求医是寻找医生,但未来,一个医生读过的所有书,做过的所有案例,看过的所有病情,都可以通过一个 Agent 的方式来呈现出来。
当你不知道这是一个医生还是一个 Agent 的时候,那请问 Agent 是那个专家,还是专家是这个 Agent?如果人类所有的专业服务最后都通过 AI 的方式沉淀的时候,那么剩下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可能就变成了所谓的慈和悲,所谓的同情。站在整个社会结构来讲,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会发生非常大的变化。
假设今天有一个 Agent 非常了解你,知道你今天喜欢什么样的客户,就可以在全世界所有地方帮你找客户。人最大的局限就在于注意力是有限的,时间有限,心力也有限,但是如果我们的时间、心力是无限的,那么我们就可以看遍世界上所有网站,可以翻过世界上所有的书,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到那个时候,广告的价值就会被削弱,因为广告所有的价值就是基于你有限的注意力给你做的筛选。于是商业模式就会发生变化,就有很多的 Agent 帮你去完成很多事情。
杨安琪:余老师重要的研究对象是德国哲学家尼采,尼采有一句名言就是“上帝已死”,你觉得上帝死了吗?还是上帝现在重新以 AI 的方式复活了?
余明锋:现在的问题是人会不会死掉,后来另外一个哲学家福柯就接了尼采的话说“人也死了”,他说的“人死了”就是人不再是世界的主体,作为主体身份的人在慢慢消失。
张总从 Agent 的角度理解人和人的关系进行了描述,这部分非常有意思,我作为大学老师也是这样的角色,我是学生需要进入到专业领域的中介者,这个中介者未来很大一部分功能会被 AI 取代,至于是不是能够被替代,以及这个替代是不是值得被欢迎,其中有更多反思的空间。
我能够感受到张总比我更是一个激进的技术主义者,在技术上可能更激进,也保持比较乐观的态度。
张津剑:我是很激进,同时也有很多害怕。
杨安琪:在 AI 时代我们的恐惧应该是什么?人类应该对 AI 有哪些自己的主张?
余明锋:在张总身上我看到了作为思想者第一次了解 AI 事情时候的巨大兴奋,我也有这样的兴奋,从思想的角度来说,这意味着一个思想世界的开启,意味着研究人类社会各种关系,在未来对我们来说有巨大的想象空间。
这个很有意思,就好像历史重新迈开步伐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觉得历史好像停滞了一样,但是 AI 让我们觉得历史在迈开步伐。
杨安琪:津剑,你正在不断地投资,用这种方式会加速历史吗?你刚才说到“恐惧”,应该恐惧什么?你在恐惧什么?
张津剑:第一,我很恐惧未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我们看过一个社交软件,你可以将你的闺蜜放在社交软件里面变成 Agent,将与闺蜜的聊天记录和对自己的了解变成一个信息,输入到 Agent 里面。后来社交软件很快就发现,当你有选择是 Agent 而不是朋友的时候,Agent 会迅速变成你社交排行榜的前三,就是你最近三个联系人里面一定有一个是 Agent,那以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第二,我其实不担心就业问题。回看英国工业革命发生之后的就业率其中有一年掉了 5%,后面很快就反弹,涨到了 95%。我们今天在座的每一个人,比当年农民的工作时长长多了,人家至少是太阳出来才开始做事,太阳下山就结束了。
接下来信息越来越丰富的时候,频率越来越高的时候,我们就可能被信息所奴役了,我们被限制在信息的洪流当中,无时无刻有人在关心我们,无时无刻有人在注视我们。
杨安琪: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以防止这种情况出现?
张津剑:我觉得第一就是找到一个自己的人生爱好,爱好会让你穿越很多人生的周期,爱好会让你安静下来。
二是找到自己的核心能力,因为以后非核心能力的价值会迅速被拉平,每个人最核心的那一点点能力变得越来越有价值,所以这个世界会变成一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最核心的一点点能力就是你不断地去打磨它,那个东西就是你所有价值呈现的方式。
杨安琪:余老师会恐惧 AI 未来给我们带来什么吗?
余明锋:我更多的是好奇,我跟张总一样是一种兴奋,这种兴奋是思想的兴奋,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有意思了。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这个世界好无聊,有了这样的变化之后,我就在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未来会是怎么样的?这对思考来说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我作为教育工作者,感到学生有很大的就业焦虑,就业焦虑其实也是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未来会有新的就业岗位产生,但是我们不知道它在哪里。
我们还处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大学的教材仍然是非常陈旧的,仍在教授和第二次工业革命有关的科目,这些学科的分类、专业的划分已经过时了;但是学生面对的就业市场是未来五年、十年的市场,在这当中就业、高等教育的问题需要思考。
如果还有什么焦虑的话,或者说有什么隐忧,这个隐忧大概就在于未来在AI构建的社会中,一个人生存的个体性被抹平。
我们经历了移动互联网时代对个人的抹平,这在未来会进一步加强,这样的抹平对社会来说并不是好消息,因为当人都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时候,这个社会大体上比较文明,当一个社会里的人都是被信息洪流卷着走的时候,会丧失自己的判断力,这个社会也会让人比较担忧。
张津剑:接下来社会里面每个人的个性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因为共性所谓的知识、经验、财富,在远大的洪流里面一文不值,但是你的个性、审美,你的那一点点核心能力就会让每一个人与众不同。
杨安琪:但是个性和审美是很难被教育出来的。
余明锋:这也是非常有趣的,AI 能够替代一切可以被数据化的东西,但是审美这件事情真的很特别,能够被熏陶,能够被某种感受激活,能够养成,但是没有办法被教育,所以它就是人不能被 AI 替代的地方。
张津剑:我们所谓的“现代教育”是 1850 年之后才有的,1850 年为什么会出现所谓的“现代教育”,是因为世界需要培养大量的产业工人。“现代教育”是产业工人的培养基地,于是人类第一次把识字率变成了教育最核心的指标,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提升他们的生产力水平,跟未来教育的体系方式肯定是会非常不一样的。
杨安琪:如果你是大学老师,你会新设哪几门课?
张津剑:一门关于让人安静下来的课,只有安静下来才能发现,美不是被发明的,是被发现的,美不是被教育出来的,是自我涌现出来的,本质上要让人在信息流社会里面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发现自己,发现美。
成为企业家是一个自我发现的过程,企业家每上一个台阶,不是某个具体问题被解决了才突破了;而是自己突破了,自己蜕变了,于是问题才被解决了。我觉得这个才是未来教育的意义。
杨安琪:最后两分钟我让两位互相问对方一个问题,每个人一分钟时间,以及为什么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不必现在回答,可以让每一位听到这个问题的人一起思考。
余明锋:我今天第一次认识张总,很有意思,和我们做学问的人一样,充满着如此多的好奇心、想象力。
同时我也在想,有好奇心是好的,但是想象力过剩对投资人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风险?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在想 AI 的发展一定是未来的基本方向,但是这个过程可能是有起伏的,为什么呢?
所有新事物的出现都有一个人类社会再造的过程,这个再造过程当中监管是成为社会有机部分的过程,未必是负面的要素,但是这个过程本身有一定的曲折性。
张津剑:余老师,我想请教一下 AI 的发展,我们肉眼可见会越来越强,你觉得 AI 和人的最后那一点点边界是什么?是什么决定了这个东西是人而不是 AI 呢?(财富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