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新闻里报道,成都一位女孩考上了某所重点大学的本科,其父亲却认为“读书无用,读大学是个肯定失败的投资”,而拒绝让女儿读大学。这迅速引发了一场关于读书是否有用、大学是否还有价值的讨论。
我一直都是教育投资的坚定支持者,并且深信,从长远来看,教育投资是效益最大的一种投资,而大学又是其间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环节,是型塑个体灵魂心智、思维模式、价值观念的关键所在。回顾我自己这一路辗转于不同国家不同大学的学习生涯,在我看来,大学有着两方面的价值。
第一个价值,是教会我活出丰盛幸福的人生。大学虽然是进一步探索高深学问的场所,但很多时候我们却常常发现,我们所学习到的知识,或者很快就会忘记,或者在实际工作中无法派上用场。所以大学最重要的价值体现,并不是最后的那一张文凭,也不会仅仅只是累计了多少知识——四年的累计只是开始,反倒是思维模式、学习习惯的养成,以及热爱知识的态度,才会令我们终生受用。在大学里,我常常自我反省,学会了用一种平和的眼光去看待不同的社会形态、不同的文化指标、不同的价值立场。尊重他人,重视每一个人的观点,自由的辩论而非用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将别人的言论一棍子打死。书读的越多,我们应该感到我们所见识的就越少,我们需要用心投入的就越多,而我们的生活也因懂得欣赏他人而变得丰盛。但现实里,往往是相反的情况更为普遍:书读的越多,就越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已经高人一等。大学在这里,成为身份的代名词,人生也因此成为了一场竞速的游戏,在游戏中金钱、地位成为成功的唯一指标,而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人们会牺牲原则、唾弃价值,这种计较功利和得失的人生不会是丰盛的人生。套用一句比较流行的话说,就是“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应有诗与远方。”
另一方面,所谓幸福,不应该仅仅只是关注个体的幸福,而是应该承担起一种对于他者以及社会的责任。这种承担意识,或者说对于建立一个公正自由社会的忧患意识,是大学教育的一个极为重要的目标。何兆武在《上学记》一书中曾指出,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你必须觉得个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另一方面,整个社会的前景,也必须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会整体腐败下去,个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换言之,只有将提升个体的幸福和改进整个社会的幸福结合在一起,才是我们可以拥有的更高层次的道德责任。我犹记得将近十年之前我还在牛津读书的时候,我当时的邻居是一位96岁的老教授,他是第一位发现吸烟对人体有害的科学家,并且在随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一直大力倡导健康生活运动。我记得很多次我坐在学院的长椅上看书,远远看到老先生西装笔挺,拄着拐杖朝学校的食堂走去。当时正是黄昏时分,看着这位对人类社会的行为规则产生重大影响的科学家走在牛津大片的草地上,我的心里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并深受鼓舞。这个场景多年来一直促使我思考读书生存的意义:我们应该关心什么?我们在分享他人的知识成果的同时,是否也应该去尝试着将自己的知识转化成行动,去影响他人,甚或是点滴地改变这个社会的运行轨迹呢?如果无法做到尝试改变别人,至少也应先学会改变自己。他者即镜子,在这样的场域里,每个人微小的进步,都会间接影响到他人,从而形成一种向上的社会动力。
大学的第二个价值,是教会我点燃心中的热情,秉持对于理想和价值的追求。台湾学者蒋勋在《大学》一文中,就曾以一位乡下老农的眼光来这样解读大学:“他们在大学中,要学习如何制订法律,在社区中为人们订出是非的判别标准,解决人群间的纠纷。他们还要学习高贵的道德,学习如何从内心尊重别人,救助贫困衰弱的人,相信人与人可以友爱。他们也要学习对大自然的感谢,知道神的赐子应当公平分配;应当珍惜。他们是大学中的青年,他们用我们劳动生产的时间去思考人类灵魂得救的问题。”
“思考人类灵魂得救”,这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而又充满理想主义使命感的动人主题,彰显出大学最最本质的价值内涵。 虽然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我们究其一生都无法升华到这样的高度,但不断追寻梦想而不放弃,这不正也是大学所赋予我们的一种精神之气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块精神世界,但很多时候,精神世界低头于物质世界,让步于功利和犬儒主义。当精神世界的火苗被熄灭之后,就很难再重新点燃。所以我常常庆幸,自己心中的那团火焰还在燃烧,这得益于所待过的几所大学所提供的那种鼓励创新、宽容失败的学院氛围。“让自由之风劲吹”,这让我置身其间的时候可以毫无犹豫的全情投入,勇于承担追求梦想道路上所遭遇到的所有挫折和困难,并坚定地走下去。
既然大学可以丰富人生、激发热情,为什么又会有相当多的人会认为读书无用、大学浪费呢?也许我们可以指责他们目光短浅,缺乏长远的人生规划,但个体短视的背后,其实是整个大学体系的堕化,让人们不再相信今日的大学,还可以成为自由心智、富足人生的培养所。
在Excellence without a Soul(《失去灵魂的优秀》)一书中,作者Harry Lewis指出,我们的大学越来越发挥着大众化、工具化的作用,而演变成了一门重要的“产业”:仅仅只是教授知识、发放文凭,而非启发学生的智慧、打造学生的灵魂。学生们可以在学业成绩上取得卓越,但他们的整体教育经验并不完整,往往缺乏远见视野,未能包容不同的见解,也未能成为能悲天悯人、具有责任意识的社会性公民。
把Harry Lewis的论述放置在中国的背景之下,相信也同样适用,甚至情况更为糟糕。我们的大学并不是以学术作为最主要的导向,对于政治的追求远远大过对于学问的雕琢。我相信读书无用论在此是有一定说服力的。如果我们所阅读的,都是思想道德修养、军事训练与理论这样的课程;我们的阅读反思,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都被圈定在固定的条框之下,这样的读书,还不如不读罢了。与此同时,伴随着大学扩招,大学已经不再把人文主义的教育传统放在首位,把自由的思想和个体作为大学教育的培养目标,取而代之的,是过分看重规模、排名与资源的竞逐。高等教育变得愈来愈经济导向与功利主义。学生们没有了思想,只会把主要精力用在外语学习和证书考级之上,以提前应付日后激烈的就业市场。可是低薪就业早已成为社会的无奈。因此,中国的父母在培养子女上大学前,必然要考量教育投入和产出的对比。如若家庭付出的财力与实际收益不成比例,读大学不仅无法收回成本,更有可能在就业无果的情况下血本无归,这背后的辛酸苦果最后只能由家庭独自承担。
大学价值教育在今天举步维艰的背后,是整个社会风气的转变。这早已不是人人唱诗谈论理想的时代,在物欲主义的大流之下,社会早已将自利主义合理化为人们日常生活的基本行为逻辑,使人们不自觉的相信,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而非社会的福祉才是经济发展的基本动力。幸福生活等同于有没有房,如果有房又有没有贷;社会公义被扭曲为简单的经济符号,拥有体制的支持就等同于拥有经济和政治上的双重资本。其结果,在一堵坚硬的高墙和一只撞向它的蛋之间,大学毕业生们纷纷选择立于高墙之下,而我们的大学,就如同天鹅绒监狱一般,用赤裸裸的社会现实,用四年的青春时间,将年轻人心中的希望之火噗哧一声浇灭。(财富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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